法律公正慈悲
(中英文對照)
——莎士比亞戲劇《威尼斯商人》讀後

楊秀玲

  法律、公正和慈悲三者關孫微妙,三者有完全不同的概念,卻無時無刻不在觸動着人們的心弦和靈魂的最深處。儘管人類經歷了幾千年的文明和進步,但是恐怕沒有任何社會可稱已建立起最完美的法律製度,可以將法律、公正和慈悲完美地揉合在一起
  然而,在《威尼斯商人》這一名劇中,莎士比亞以激越的感情,歡樂的曲調,滿懷人文主義的理想和熱忱而又不失法理的原則,用他那獨具匠心的神筆,畫出一幅瑰麗的圖畫,把法律、公正和慈悲美妙地調和揉合在一起;一切衝突、矛盾、仇恨、自私、貪婪、拜金、嗜血、罪惡都消失在歡樂的色彩和氣氛之中。皎潔的明月、繁星、甜美的良宵、柔和優美的音樂、愉快的歌聲,以及無私的友誼、眞摯的愛情、公正的判決,這些人文主義最高的道德原則,戰勝了夏洛克所代表的醜惡、貪婪、狠毒和奸詐。結果皆大歡喜,人人滿意。就連那個復仇心重,愛錢如命,最後敗得焦頭爛額的夏洛克也竟然說這:“我滿意了。”
  眞的嗎?他眞的滿意了嗎?讓我們先看看《一磅肉的契約》吧

一、《一磅肉的契約》


  《一磅肉的契約》是貫串本劇的主線,是所有矛盾衝突的焦點。而威尼斯商人安東尼奧和高利貸者夏洛克之間的對立就是戲劇衝突的中心。安東尼奧代表新興的資產階級海外貿易商,而夏洛克則代表中世紀封建剝削制度的高利貸者。莎士比亞讚美安東尼奧的慷慨大方、重友情、捨己爲人和冒險開拓的精神,揭露和諷刺夏洛克的卑鄙,貪婪自私和心狠手辣。他們之間的仇恨和矛盾,除了因種族、宗教、和價值觀的對立所鑄成之外,最主要還是經濟利益的衝突。夏洛克曾咬牙切齒地說:“只要威尼斯沒有了他,生意買賣就全靠我一句話了。”奸詐、狠毒的夏洛克,早就對安東尼奧恨之入骨。爲了積聚更多的財富,千方百計要除掉他。所以當安東尼奧手頭缺少現金,而爲幫助好友巴薩尼奧出面向他借債時,他正求之不得,一反常態,主動提出不要利息,用所謂開玩笑,訂了一份“若誤期還債,就在安東尼奧身上割下一磅肉”的契約。我們姑且不論從活人身上割下一磅肉是多麼不可思議,而安東尼奧又爲何這麼輕率地簽署了這一紙古怪離奇的契約。這可是眞眞正正要命的契約啊!因爲契約就是法律,白紙黑字,必須履行。就憑這一紙契約,夏洛克便可以磨刀霍霍,置他的不共戴天的仇敵安東尼奧於死地!就是這一紙契約,引出一條悲劇性的情節和線索:借債立契,商船傾覆,破產愆約,一直到法庭受審。
  然而,不管安東尼奧和夏洛克如何針鋒相對,誓不兩立,他們積聚財富的方式和手段在當時都是合法的,都是由封建主義經濟向資本主義經濟過渡所不可缺少的。當然,他們基於各自的道德標準則是不相同的。且看夏洛克爲自己的辯解:
  “……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他不是吃着同樣的食物,同樣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醫藥可以治療他,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像一個基督教徒一樣嗎?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嗎?你們要是搔我們的癢,我們不是也會笑起來嗎?你們要是用毒藥謀害我們,我們不是也會死的嗎?那麼要是你們欺侮我們,我們難道不會復仇嗎?……要是一個猶太人欺侮了一個基督教徒,那基督教徒怎樣表現他的謙遜?報仇。要是一個基督教徒欺侮了一個猶太人,那麼照着基督教徒的榜樣,那猶太人應該怎樣表現他的寬容?報仇。你們已經把殘虐的手段教給我,我一定會照你們的教訓實行,而且還會加倍奉敬哩。”
  不管夏洛克是如何可憎、可惡,他這一番宏言偉論也不無道理呀!
  後來,災難果然按夏洛克的意願降臨在安東尼奧的頭上。安東尼奧破產了,而夏洛克憑着契約,以法律的名義向他追討一磅從他身上割下來的肉。安東尼奧成了囚犯,在威尼斯街道上,受盡了夏洛克的污辱。爲了朋友和友誼,竟落得如此下場,公理何在?這又是多麼不幸啊!

二、《用三個匣子擇婿》


  與《一磅肉的契約》交織在一起的另一條線索就是《用三個匣子擇婿》的傳奇式故事情節了。雖然故事像童話一樣的美麗,也交織着法律、公正和慈悲的衝突。不是嘛,已故的父親爲活着的女兒的婚姻立下了遺囑,遺囑就是法律,一且執行,頓使鮑西婭的婚姻戀愛陷入難堪的困境。她婚姻的自由被無情的、不能變通的遺囑剝奪了。美麗善良的鮑西婭嘆息說:“唉,還說甚麼選擇!我既不能選擇我所鍾意的人,又不能拒絕我所憎厭的人;一個活着的女兒的意志,卻要被一個死了的父親的遺囑所箝製。尼莉莎,像我這樣不能選擇,也不能拒絕,不是太叫人難堪了嗎?”
  她的女僕尼莉莎企圖對遺囑作權宜性的慈悲的解釋來安慰鮑西婭:
  “老太爺生前德高望重,大凡有道君子臨終之時,必有神悟;他既然定下這抽簽取決的方法,叫誰能夠在這金、銀、鉛三匣中選中了他預定的一隻,便可以跟您匹配成親,那麼能夠選中的人,一定是值得您傾心相愛的。
  不管尼莉莎解釋得如何圓滿,卻不能令我們信服這樣的遺囑是公正的。顯然,在婚姻問題上任由遺囑擺布,顯然對鮑西婭是不公平的。況且,遺囑還附有三個條件,也是法律強加給求婚者的束縛。

三、《庭審》


  《一磅肉》和《用三個匣子擇婿》的故事線索在《庭審》一場合二爲一,就如兩股滔滔而下的江水,在陡立的岩壁前相撞。波瀾激蕩、掀起陣陣驚濤,扣人心弦,直把劇情一步步推向最高潮。這是一場智鬥。對立的雙方就法律、公正和慈悲進行了絕妙的辯論。這在詩歌和戲劇裏是鮮有的。顯然,安東尼奧和夏洛克一樣,承認案件的法律效力的。安東尼奧被帶上法庭受審,而夏洛克爲了經濟利益執意要害死安東尼奧,無論如何,他都要“照約實行……我一定要照約實行……,我已經發過誓,非得照約實行不可……公爵一定會給我主持公這。”(三幕三場)在夏洛克看來,契約就是法律,照約執行就是公這,就是正義。安東尼奧明知夏洛克是“要我的命。公爵不能變更法律規定。因爲威尼斯的繁榮,完全依賴着各國人民的來往通商。要是剝奪了異邦人應享的權利,一定會使人對法治精神產生重大的懷疑。”儘管那麼多人都同情安東尼奧,替他說情,努力設法解救他,但夏洛克堅持要實行割肉的契約,誰也無法援救安東尼奧。因爲,既然安東尼奧與夏洛克已經簽訂了割肉的契約,而夏洛克又絕對堅持依約辦事,行使自己的合法權利。那麼,爲了維護法律的尊嚴,即使是執法者公爵本人,也無法幫助安東尼奧擺脫困境。所以,在戲的前半場,劇情明顯地朝着有利於夏洛克的方面發展。眼見夏洛克理直氣壯,明目張膽地揚言一定要把安東尼奧身上的一磅肉拿到手;安東尼奧也放棄了獲救的希望。而他的好友巴薩尼奧在這緊要關頭除了只會重複照契約的數目三倍償還之外,也毫無别的辦法。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我們多麼渴望有一神明的力量出現,把安東尼奧从夏洛克的手中救出來!《一磅肉的契約》當然是企圖殺人的騙局。但就憑這一契約,夏站在法律一邊,佔了絕對的優勢。然而,从我們的心靈深處迸發出一個呼聲:不能,絕對不能讓夏洛克得逞!我們深感安東尼奧的善心,不容許悲劇式的收場。誰能爲安東尼奧贏得這一場生死搏鬥呢?
  就在此時此刻,公正和慈悲的女神鮑西婭出現了!她美麗熱情,才思敏捷、機智果斷、深謀遠慮、能言善辯。她女扮男裝充當律師出席審判。也許她認爲唯有慈悲,也就是神明的正義,才能拯救安東尼奧。她首先呼籲慈悲,並就公正與慈悲發表了偉論
  “慈悲不是出於勉強,它像甘露一樣从天上降下鹿世;它不但給幸福於受施的人,也同樣給幸福於施與的人;它有超乎一切的無上威力,比皇冠更足以顯出一個帝王的高貴:儀仗不過象征着俗世的權威,使人民對於君主的尊嚴凜然生畏;慈悲的力量卻高出於權力之上,它深藏在帝王的內心,是一種屬於上帝的德性,執法的人倘能把慈悲調劑着公道,人間的權力就和上帝的神力沒有差别。所以,猶太人,雖然你所要求的是公道,可是請你想一想,要是眞的按照公道執行起賞罰來,誰也沒有死後得救的希望;我們既然祈禱着上帝的慈悲,就應該按照祈禱的指點,自己做一些慈悲的事。我說了這一番話,爲的是希望你能夠從你的法律的立場作幾分讓步;假若你堅持着原來的要求,那麼威尼斯的法庭是執法無私的,只好把那商人宣判定罪了。”


  不出所料,慈悲之音沒能打動夏洛克的虎狼之心。他急不及待地喊着:
  “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只要法律,我要照約執行。”
  當然,律師(鮑西婭)也聲言必須維護法律,不得有所變通。她說:“在威尼斯,誰也沒有權力變夏既成法律;,要是開了這樣一個惡劣先例,以後誰都可以借口有先例可循,甚麼壞事都可以幹了。“鮑西婭仁至義盡,仍然給夏洛克選擇的機會:“好,照約處罪;根據法律,這猶太人有權從這商人胸口割下一磅肉來。還是慈悲一點吧,把三倍於原數的錢拿去,讓我撕掉這張契約吧。”夏洛克仍然執迷不悟:“等他按照契約中條款受罰以後再撕也不遲……您懂得法律,不愧是法律界的中流砥柱,所以現在我就用法律的名義,請您……執行原約。”這時,鮑西婭轉向安東尼奧,命令說:“好,照約執行!你必須準備讓他的刀子刺進你的胸膛。”夏洛克已經樂得手舞足蹈,讚口不絕。安東尼奧的胸膛袒露出來了,巴薩尼奧等人也陷入無法救助的絕望之中,安東尼奧跟友人作着腸斷肝裂的最後訣别。索命的時刻到來了。法官正式鄭重宣布:
  “那商人身上的一磅肉
  是你的;法庭判給你,法律許可你。”
  “你必須從他的胸前割下這磅肉來;法律許可你,法庭判給你。”
  天啊!猙獰的夏洛克磨刀霍霍向着安東尼奧步步逼近,劇情達到最高潮。突然,鮑西婭右手一揮,使劇情出人意料地來了個逆轉,她說:
  “且慢,還有别的話哩。這約上並沒有允許你取他一滴血,只是寫明‘一磅肉’,所以你可以照約拿一磅肉去,可是在割肉的時候,要是流下一滴基督徒的血,你的土地財產,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這時,夏洛克的唯利是圖心態再一次表現得淋漓盡致;由於割肉不準流血,夏被逼放棄割肉,表示願意接受三倍於契約的欠款償還;三倍不行,他要收回本錢;本錢也不能拿走,他趕快聲明放棄訴訟,以便保住他的財產不被充公。情勢急轉直下:前一剎那,我們看到慈悲向公正哀求;轉瞬間,公正反而向慈悲告饒。鮑西婭緊緊地把握時機,對夏洛克說:“快快跪下,請公爵開恩吧!”採取以牙還牙的辦法,用法律的公正,一舉擊敗夏洛克,於是剎那間,慈悲揭示了自己的品質。基督教的原則認爲寬恕與公正兩者必須有一定的妥協,公正有時要遷就慈悲,慈悲有時要遷就公正,前者的解決方式,就是鮑西婭的勝利。夏洛克敗訴,反被控“企圖謀害威尼斯公民”,鮑西婭慈悲爲懷,“從寬”發落了他。
  這樣的結局,當然大快人心。然而,在皆大歡喜之馀,我們難以忘記夏洛克這個人物。倒不是同情他,因爲他根本不值得同情。對他來說,“慈悲調劑着公正”根本行不通,鮑西婭就是用法律的鐵拳將他擊敗。夏洛克是所有劣性,兇惡的化身,是令人憎惡的。不過,他的劣性和報復心理是怎樣鑄成的呢?而社會對他是不是眞的公正呢?


四、法律與公正


  在《威尼斯商人》這一劇中,公正與法律之間劃了等號。例如,當夏洛克發現他的女兒傑西卡挾帶他的錢銀和珠寶跟一個基督徒私奔了的時候,他發瘋似的喊道:“我的女兒!啊,我的錢銀!啊,我的女兒!跟一個基督徒私奔了!公正啊!法律啊!我的錢銀!我的女兒!”安東尼奧被捕以後,深沉地說:“公爵不能變更法律的規定,……。要是剝奪了異邦人應享的權利,一定會使人對威尼斯的法治精神發生重大的懷疑。”
  再看《庭審》一場:
  夏洛克:“法律上是這樣說的嗎?”
  鮑西婭:“既然你要求公正,我們就給你公正……。”
  “……别忙!這猶太人必須得到絕對的公正。”
  “……他已經當庭拒絕過;
  我們現在只能給他公正,讓他履行原約。”


  其實,自有人類歷史以來,人一直追求公正。公正的概念,可以說既含糊復雜,又簡單到人人皆知。儘管公正到底是甚麼尚未有滿意的定義,但我們是不斷地追求公平正義。而實現公平正義的手段之一就是一整套的法律制度。
  理論上,是可以通過法律制度來獲得公正的;但實際上卻不然。因爲通過執法獲得公正起碼要有以下幾個先決條件的:第一,有一個博學、精明、通曉人性、不受私人感情所左右、熟知社會、公正無私無畏的法官;第二,有一套完整連貫、旨在達到人人公正的法律;第三,雙方律師的能力要旗鼓相當(本劇裏鮑西婭一人同時充當了這兩個角色!)誠然,莎士比亞劇中人物遠未達到這種境界。再說,用法律處理個案全是由人來進行的,所以在執法的過程中,難免滲進人性的弱點。甚至就算執法機器本身足夠完善,許多法律原來的意旨就不是爲了公正(《一磅肉的契約》,根本是要謀安東尼奧的命!)還有些法律是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制訂的,可能會侵犯到一些個人的權利。由人制訂的法律、法庭、法官和律師等所組成的整套法律制度是其所在社會的反映,並跟社會其它政治、經濟、宗教、軍事等體制密切相關的。法律制度也表現了社會普遍的態度和信仰。歸根結底,法律的公正取決於那個社會的主導思想和精神面貌,取決於那個社會本身是否基本公正。正式的法庭的公正不可太先進於社會的公正。而社會的公正又跟社會各集團的態度以及體現這些態度的社會體制相關聯。莎士比亞以及他所塑造的人物的信念和態度,就是文藝復興的英國伊麗莎白時代各種政治、經濟、種族、宗教集團的典型。
  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仍要靠其龐大而不完善的法律機器來取得公正。然而,到目前爲止,人類尚未發明更好的體制來取代它。人類可以在其它的領域有驚人的突破,但在法律,公正這一領域卻沒有突破的希望,有時還會出現倒退。人類只能不斷努力奮鬥,一步一步地去完善它。事實上,莎士比亞已開始意識到理想與殘酷黑暗的現實之間存在着難以解決的本質,所以他在歌頌人文主義的道德和理想的同時,也對醜惡的現實進行了諷刺和批判。莎士比亞樂觀的人文主義理想,即“調劑着慈悲”的絕對公正,在今天依然還是一個理想的境界。
  儘管如此,我們跟莎士比亞一樣堅信:無論甚麼黑暗的惡勢力都不能阻擋人類爲爭取公平正義而努力奮鬥。一旦停止這種努力,一旦認爲理想不可能實現而放棄理想,人類就會全面大倒退,社會秩序就會大亂,陷入原始的、野蠻的災難之中!一旦放棄追求正義的理想,人們就會變成鼠目寸光、自私自利、無法無天、甚至於互相殘殺!法律機器,是由人操作運轉的;法律的質素,是由活在每個人心中的正義精神所決定。眞正執行法律,要靠正直、智慧和慈悲,像鮑西婭這樣的執法者使法律眞正體現正義和公平。法庭、法律要有仁心仁德來指引。假若大多數人眼見不義而無動於衷,或沒有勇氣和膽略挺身而出,那麼法律就會流於形式,而毫無現實意義了,假若人類把責任全推給專業的執法者,對法律公正不聞不問,那就不可能出現一個公平的社會。人類無論如何都要永遠爲公平正義的理想而奮鬥。
  (一九八九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