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得和閉眼女神
方言傳奇
張兆全

“四十幾歲人嘞!都唔快趣的揾番個老婆!唔啱返鄉下是但娶個啦!!…”一千句一萬句重複而煩厭的話語,在我耳畔轟擾了十餘年。這樣的話令我在所有認識的親友之中顏面無存,如同給剝光了衣服,赤身露體的在人羣中失掉了人的尊嚴。
唉!我自己有一本難念的經,又如何從頭細數呢?……
只怨我生來命舛時乖。四十年前在鄉間,我才幾歲大,父母便先後去世,孤苦無依,又不幸在手抱時跌壞了腳踝骨,走路時一拐一拐的,鄉中兒童不知我姓氏,卻都認識我這個“跛得”。就在那絕望無援的時刻,幸賴澳門一位表親的同情和關愛,帶我離開了出生的故鄉,踏足澳門半島,一直“捱世界”到今日。
四十年只不過一眨眼就過了去。我一拐一拐的腳踏着重重的步伐,咬緊牙齦,不管是高空工做,或是肩挑重負,我從不吭聲。我的表現贏得了僱主的稱讚,所以三十多年來從未有過失業的煩惱,唯一的老板一直聘用着我,我也在沉默而無慮中活到今天然而,默默無言的我,卻不能永享無慮,親友一兒面就說那令人失卻自尊的“訓誨”。
“跛得,儲個錢做老婆本啦,慳的駛吖!”
“亞得,拿拿聲番鄉下攞番個人嘞!”

“喂!鄉下的女仔好多唔計你只拐腳嘅,你又唔係眞跛,不過屹屹腳之馬,有手有腳,又有正當嘅一份工,唔愁鄉下冇女仔吼嘅。”
“得,我地鄉下有唔少女仔等緊嫁南風窗,駛唔駛我介紹個俾你呀?同你揀個正斗的呀,包你話睇啱滿意先至算吖!”
三十多年來,我一直捏着拳頭自我堅定着,我只是生不逢辰,我只是拐着腳,我不是個殘廢人,我擔的重擔甚至比雙腳健全的同伴更重更多,我自己替自己堅上自尊,老板也一直信任我的勤奮。但是,我畢竟在走路時有一種稍怪異的姿態,而且幾十年胼手胝足,也儲不了多少充裕的存款,所以我一直把結婚的念頭藏匿於心底。對於令人厭煩的“訓誨”,我只有苦笑和一臉無奈,沒有給人們甚麼答覆。
當然,我畢竟是個人,我其實也一直渴望結婚和生養後代,在我的心理和生理上,我完全是個十分正常的人。有過幾次,一羣工友約我去看兒童不宜的電影,每逢看到造愛鏡頭,我不能自制的興奮,黏液弄濕了內褲,心跳顯著加劇。我是個正常人,或者不可能抑制生理的正常衝動。我的工作時常在棚架上進行,偶爾在工作間瞧見大廈中穿內衣的女子走動,不禁下意識地偷窺幾眼,卻又愈發叫自己小心扶緊棚架。每月之中,總有三幾回夢裏和女子歡好,內褲濕濡,洗濯時總要避過工友的注意。
不必隱瞞,我確有和女子歡好的念頭,但我堅決不眼部分工友去色情場所胡混,我從不嫖妓,偶然去看黃色電影卻免不了。我計劃着有朝一日正正式式的結婚,才將“第一次”父給正式的妻子。
然而,像我這樣的“打工仔”,又在形象上有點怪異,會有正式結婚的好日子麼?在這一點上,我的確常有着自卑不宣的下意識。
“跛得,唔啱咁啦,清明節有幾日放假,我同你返鄉下拜嚇老竇老母同埋探嚇的鄉親,順便睇嚇有冇啲女仔啱你心水,好唔好呀?……”去年的清明節,表叔提出了這個“相睇”的建議。我自忖也該回鄉看看,就在無可無不可之下回鄉去一趟,其實心裏是不存奢望會有女子垂青的。
這可不得了!我終於發現了我的女神!
女神,她!她不施脂粉,但眼睛好像會說話……我的文化水平太低,是個“倒吊冇滴墨汁”的傢伙,不會形容她的美貌,只會說她一個“靚”字。
“亞得,介紹你認識,呢個係亞芳,響托兒所做亞姨既……”這是表叔的一句開場白,他介紹了女神給我。這是他叫我返鄉下的一大目的。
說眞的,我長相普通,不配和女神亞芳相親。不過,女神的胸部,在國產T恤之下,顯得豐滿而有彈力,
面對亞芳女神,我自慚形穢,耳根發赤,木訥不會言語,倒是亞芳先開腔。
“得哥,你既情況我都好了解,得閒時多的番嚟咯,……得哥唔會嫌棄我地吖馬?……”
“哎……哎……唔會唔……會……”

我第一次懷着如斯戰兢的心情接觸女性,大概由於“相睇”,所以尷尬不自然。不過我看得出亞芳雖然沒有多大的笑容,卻並不討厭我。經過這第一次的會面後,我們時相往還,我利用假期返鄉,又送禮又單獨出遊。亞芳從沒嫌我最缺乏的“高大威猛”,也沒怨怪我職位低下和薪金微薄,雖然他對我從不大笑,表情也並不豐富,但我深深被她的大方和美麗包圍得喘不過氣來。
人家說:“你跛得呀,就算豬乸戴耳環你都話靚既啦,我又唔多信你既亞芳係會靚到跌落水氹一聲,你跛得又唔係家財億萬未開頭,係標青既女仔都唔會等你先至嫁啦!………………”
唉!我一向在女性問題上給人剝掉了尊嚴,不料如今找到了戀愛論嫁的對象了,還要給人奚落!
我特意買了一部小型自動攝影機,回鄉去替亞芳拍了些照片,帶回澳門來給奚落我的工友們看看是不是“豬乸戴耳環”。
“係吶!又眞係幾正吶!”
“樣貌中等喇,不過勝在夠青春夠熱情,有波有籮,身材幾正鬥呀!”
“喂!跛得,冇理由呢個女仔會鐘意你既吶,貪你咩好呀?大佬,你打工仔啫吶!”
“亞得,佢係唔係玩你架?因住佢吶!……”
工友一番擾攘,總算達到了我一個目的,人們的確相信亞芳是我心中的女神,他們沒有一個不說她美,即使說“樣貌中等”罷,也不等於批評她貌醜。至於談論她的身材,雖然語近粗俗,但也說中我的心裡話。更何況,我清楚了解自己的身世和經濟環境,在澳門三十多年來從不敢奢想有異性垂青,如今竟有個鄉下的女神眷戀,跪她拜她我也千百個願意。
或者是三生石上前生緣早訂罷,經過半年的往還,亞芳終於下嫁給我,到澳門來過共同生活我記得新婚的第一夜,女神亞芳閉着眼睛,任由我這新丈夫做任何我想幹的事,她沒有言語,也仍然沒有豐富的表情,只是順從,她在覺得痛楚的時刻也只是閉眼咬着牙,我不知亞芳怎會知此麻木般任由我擺弄,她全不像色情電影中的西方女人諸般迎合和聲色俱厲,我心裏暗暗納罕。但是,我頭一次眞正的看女人,眞正的接觸女人的軀體,我沒法自制,我無暇冷靜地去鑒别和分析她的閉眼和麻木。我只覺得我完全作了女神的俘虜。
——俘虜終於把女神從鄉間帶到澳門這小城市來,在我來說,完成了人生大事,也獲取了失卻多年的尊嚴。
唯一的同樣的老板,同樣的工作,同樣的負擔,但我的生活卻有很大的轉變。我不能住在宿舍,要在外邊租小房子,和亞芳過二人世界。經濟開支大了,存款日見減少,可我沒有絲毫不快,因爲無論如何辛勞,晚上對着女神,已足夠使我在工作之後獲得鬆弛。
這樣奇妙的日子過了兩個月,亞芳對澳門的生活環境和社會人情也開始有了解。一天,亞芳對我說話:
“得哥,呢兩個月去街市,同的小販相熟咗,佢地話我咁後生,點解唔去工廠打工揾番個錢□,諗落又係既,我響鄉下都係有嘢做緊,唔想躲懶個身,你話點呀?”
我把亞芳的想法告訴工友們,工友們的意見向來都是很有參考價值的。
“跛得,咪話唔提醒你,你老婆樣子唔曳,身材又正,出去做嘢因住俾人勾引鬼咗,咁就邊處都唔駛去嘞!”
“亞得,澳門社會唔係咁好,你老婆有乜依郁,你就恨錯難返,因住白鱔上沙灘,唔死一身潺!”

“你地咪嚇跛得啦,呢個社會梗係公一份婆一份至襟撈架馬,剩係一個人捱,遲早玩完,幾大趁老婆後生未生仔,出嚟揾錢幫補嚇,先至係長遠計嘅,唔通想捱死亞跛得一個人等佢靚老婆守寡咩?……”
“啋過你呀!亂噏無爲……”
工友的意見都是對的,我也確實害怕失去老婆。但是我這窮措大也不可能長期的無休止的供奉女神,讓她做工賺錢才是上計,反正她過不久便會做母親,等到有身孕時再作打算也不遲。
主意一定,我讓亞芳去一家工廠剪線頭。澳門的工廠勞動力不足,亞芳馬上找到了幹粗活的職位。自此之後,亞芳的眉宇增加了歡容,臉龐似更美麗,她戴上了時髦的胸圍,胸脯更覺玲瓏動人,她又跟工友學會化一點淡裝,又電熨了新髮型,我越髮覺得她追上了時代,越發覺得她美艷不可方物,越發深情地擁抱她,雖然仍然不明白她晚上閉着眼睛和麻木似的順從的眞正原因。
有一夜,我終於忍不住問她:
“亞芳,你係唔係去工廠做嘢好辛苦呀?”
“唔係呀!幾好呀,工廠的工友有講有笑,好容易過一日啫,最緊要有收入。”
“個工廠老細點架?”
“老細?幾好呀,冇乜點,個老細婆就差的,一日管到黑,玄壇咁嘅口面,連工友去厠所都吼硬晒,眞係頂佢唔順!”
亞芳來澳不過四個月,不僅衣飾化裝髮型同化趨時,連“頂佢唔順”一類流行語也瑯瑯上口,着來她已被這社會同化了。
我心目中的女神越來越美,近來還噴着點香水,她的胸圍和內褲布料越來越少。這一晚,女神怨說日間工作疲憊,拒絕了我的擁抱,我原諒了她。我只得壓抑着對女神的衝動。雖然這是我四個月中不曾發生過的事。
過後幾日,亞芳忽然在深夜十一點才返家,似乎喝過一點酒,說是工廠老板生日請飲,她被邀請參加,我不虞有他。這一夜,她自然又蒙頭大睡,沒有跟我聊天,自然也沒讓我摟抱。
然而,不料這是一個惡夢的前奏。一個月之後,亞芳告訴我,工廠老板要跟他的惡老妻分居,工廠老板準備把亞芳升職至經理室總管,他叫亞芳暫時作他的情婦,他勸亞芳和丈夫辦離婚手續,他說把財產的一半送給亞芳。他說他討厭老妻又老又兇又惡,要跟她正式離婚,他說亞芳又青春又溫柔又美麗又高貴,是一個“出得廳堂”的和他富有地位相匹配的未來貴婦,他要給亞芳錦衣美食,將來還要正式結婚……
我於是恍然明白女神一直閉着眼的原因……
形勢急轉直下,工友的一語成讖!
這一夜,閉眼的女神終於首次張開眼,她深沉地平靜地一如死寂的湖水,臉上仍然沒有表情,但破例地看着我去摟抱她和衝擊她。我忽然隱約覺得,女神眼中竟然帶着點憐憫的目光。
“得哥,眞係對唔住你咯,你係一個好人,但係我一直未眞正愛過你。”
這眞是五雷轟頂,好比晴天霹靂。
“一年之前響鄉下聽人介紹你,知你唔係有錢佬,隻腳又跛跛地,我就唔會鐘意。不過,一來你係勤儉嘅打工仔,二來我好想離開鄉下,嫁俾你先至可以申請嚟澳門,咁就求其是但嫁俾你啦,當時唔諗到乜嘢榮華富貴。”女神在手袋中拿出一根香煙,她是最近才學會抽煙的,雖然她沒有煙癮,卻以學會吸煙爲高貴入流。
“……得哥,你係個好人,我雖然一直未喜歡過你,但係我一直唔拒绝你任何事,我當你係帶我嚟澳門嘅救命恩人。……”我於是恍然明白女神一直閉着眼的眞正原因。
“………不過,而家情況有變化,工廠老細喜歡我,尋日重帶我睇過氹仔一間獨立花園别墅,值百幾萬,成間别墅俾我住,家私又靚又豪華,我過去之後,生活唔同晒,我冇理由唔接受吖?…
我的天!女神簡直向我攤牌——她下的哀的美敦書,是要和我分手的指令。
“我亞芳唔係個冇良心嘅人,我唔係睇低你,不過,你的確唔會俾我咁好嘅享受。我唔走又對唔住自己……”女神吐出長長的一口香煙,讓嗆人的煙霧瀰漫小房子一室。
在微微晃動的烟霧之中,女神上床,重新把張開過的美目閉上,仍然是沒變化的表情。
“得哥,我對你唔住,求你原諒我,我會報答你的……”她開始解開衣鈕。
我在暈眩激蕩之中,只覺眼前繚亂着萬點金星,耳畔響起了千百個銅鈸皮鼓。我在迷糊之中,要親近那閉目的女神,但是,忽地驚覺,那具如大理石般冰凍無比的女神雕像,撫之令人戰慄,她竟不是血肉之軀,她沒有往昔的溫暖和彈性,她變得可望而不可親。漸漸地,烟霧越來越濃,閉眼女神越看越模糊,也越來越冰冷,我逐漸溶化在徹骨的奇寒冰川之中,全身也開始僵硬麻木,我漸漸地傾倒於濃濁的烟霧裏,最後空懸着的只是我那微跛的腳……。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九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