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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現代詩和傳統新詩的看法
國際華文詩人筆會第四次大會的邀請書要求與會者寫一則1500字的論文,這對於我眞是一件不容易辦的事。論文也者,動輒萬字以上,而論點、論證、論據一大堆勞什子不好對付,它們逼使你從天馬行空的寫詩太虛進入邏輯思維的窮冬冷巷,苦不堪言。因此,不經思考,我決定不守規矩,不寫論文而寫隨感。
大凡稱爲詩者,可以用六個字來概括,就是言美情眞意賅。詩屬於美學,是最講究文字美的藝術,意境的營造,要靠詩的語言表達,文字功夫不到家,無以言詩。我們不反對以散文入詩,但散文終歸散文,詩家應力求以詩爲詩,避免以散文入詩。古今名詩以情眞見稱,所以“詩人不撒謊”就成爲有良知的詩人的座右銘。曾有詩人對筆者說,文革時期他下鄉養豬,天天清晨要扛着數十桶豬餿喂豬,閑時寫大字報又寫詩,其中有一詩的開頭是“東方太陽升,我愛豬餿勝過我的生命!”他說:“豬餿又酸又臭,教人作嘔,怎麼愛得下?但形勢逼人撒謊,不得不這樣,事後讀來叫人臉紅!”可見詩中沒有眞心話,詩人自己一關也過不了。所謂意賅,是指詩除了表達詩人對某一事物的感情之外,還必須具備一定的哲理和導人向善的目的;理念的藴蓄,往往是決定一首詩是否成功的不可或缺因素。
詩的表現手法,在學術自由的社會制度之下,詩人本來可以“各自修行,得道成仙”的。但對朦朧詩的爭論剛成過去,對某些新派(名堂太多,恕不贅列)詩人的批判,其嚴峻程度不亞於當年之於朦朧詩。這現象不能不引起詩界同人對我國新一代詩人的成長和現代漢詩發展的路向表示深切的關懷。
我國新詩,從胡適之、郭沫若到聞一多、徐志摩,又從聞、徐到卞(之琳)、艾(青),門戶衆多,立論各異;李金髮與戴望舒異軍突起,自成一格;九葉一派,百川歸海,成就斐然,可惜從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三十年之間,幾乎後繼無人。唯紀弦攜現代派餘風東渡台灣,由鄭愁予、楊牧、余光中等飽學之士將之發揚光大,流風所及,海外赤子從中汲取營養,逐漸茁壯而成爲精英。由此可見,現代詩源自西方,但經過中國詩人幾代的改造,使之融匯貫通而成爲有中國特色的文學藝術,當今台灣幾個大詩人的影響力,無人可及,這足以說明個中道理。
年輕詩人(包括一切藝術家)勤於學習,善於摸索並敢於創作,這是非常自然的事。由於未成熟而“敢”字當頭,他們不免寫出匪夷所思的作品,甚至狂莽自大,攻擊前人,嘩衆取寵,這並非稀聞罕見。但爲了維護新詩傳統的繼承和引導年輕詩人的成長,我們詩人應有容人之量,沉得住氣,和風細雨地解決傳統和現代之間的詩藝歧見;假如見到自己讀不懂的詩就企圖喝一聲疾,念速速如律令等咒語而除之,是無補於事的。
詩是藝術,藝術無國界,也無準則,以行政命令或組織形式一統藝術於某一種圭窠,是獨夫所爲,注定失敗,當代中國藝術家經歷過萬馬齊喑的日子,餘悸未了,誰都不願重過那種生活。儘管藝術無準則,眞藝術始終經得起時間考驗,與歷史共存;藝術家也從不害怕自己被假藝術洪流所淹沒,羅丹與畢加索永遠是羅丹與畢加索,杜甫與辛棄疾永遠是杜甫與辛棄疾,無人可以取代,他們的作品就是他們個人的準則,無須任何人來釐定。
中國的傳統新詩,有其優點,語言清晰,一讀就懂,節奏明快,瑯瑯上口;但也有缺點,文字普遍欠精煉,近於散文,含意裸露,不耐咀嚼等等。現代詩則反其道而行之,它的意象跳躍、邏輯無理、語言無序、時空錯動和含義多元,往往使慣於讀傳統新詩的人墮入五浬霧中,摸不着頭腦,於是起而口誅筆伐。
筆者前面指出,現代詩的出現,是文學的發展趨勢使然。從青年詩人普遍學現代詩的現象來分析,那不光是一種風氣,而是體現了現代詩生命力的強勁。不過,現代詩也有它的局限性,所以紀弦不認爲所有的題材都可以寫成現代詩,或所有的詩人都適合寫現代詩。傳統新詩有它的優越性,而現代詩有它的世界意義,兩者絕不牴牾,只有相輔相承,互惠互補;當前世界文學潮流,走着寫實主義、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綜合的路向,創作和理論,大部分詩人、作家和學者、批評家都採取兼容并蓄的態度,帶給我們莫大的啓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