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無聊賴之中有伊人
——楊牧《水之湄》

  我已在這兒坐了四個下午了
  沒有人打這兒走過——别談足音了
  (寂寞裏)
  鳳尾草從我足跟長到肩頭了
    不為什麼地掩住我
  説淙淙的水聲是一項難遣的記憶
  我只能讓它寫在駐足的雪朵上了

  南去二十公尺,一棵愛笑的蒲公英
  風媒花把粉飄到我的斗笠上
  我的斗笠能給你什麼啊
          (寂寞裏——)
  我的臥姿之影能給你什麼啊
          (寂寞裏——)
  四個下午的水聲比做四個下午的足音吧
  倘若它們都是些急躁的少女
  無止的爭執着
  ——那麼,誰也不能來,我只要個午寐
  哪!誰也不能來
  現代詩沒有定規,有很大的隨意性。《水之湄》開頭兩句,驟然看去,好像是漫不經心的話兒,但讀完全詩之後再回過頭來回味,就覺得這兩句話含意深遠,至少,它們體現了一個人坐了四個下午等人的百無聊賴樣貌和無可奈何的心情。開頭兩句,說是隨意,卻又是最吸引人的兩句,究竟是什麼人使到作者這樣痴痴地等呢?
  第二節,作者用“鳳尾草從我足跟長到肩頭了”這個形象象徵時間的過去,“不爲什麼地掩住我”說花草無意,反襯“我”卻有情地等人,人卻不來。第三句寫水聲引起了“我”的回憶,回憶曾與情人來這裡幽會,但這一切都已成空,所以“我只能讓它寫在駐足的雪朵上了。”傳說中尾生等情人於橋下,水漲,抱柱而被淹死。《水之湄》借這典故而演繹,表達詩人願爲情人而死的情懷。
  第二節借鳳尾草起興,第三節借蒲公英發揮情思,而且把感情賦給了蒲公英“愛笑的”,意象有了轉移,思路也有了變化,“風媒花把粉飄到我的斗笠上”,使意象有了動態,而且是一種美麗的動態,於是引起情緒的變化和內心的悸動,引出了誘人的詩句:“我的斗笠能給你什麼啊(寂寞裡——)我的臥姿之影能給你什麼啊(寂寞裡——)”。“四個下午”一句,將水聲當作足音,是自我安慰。最後,詩人從嘈吵的足音想象對方是急躁的少女,無休止地爭吵,結果是誰也不能來,等還是白等,還是睡個午覺好,決心自我寬解。詩由百無聊賴開始,經過一系列情緒變化之後,回到百無聊賴。
  《詩經·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在水中央。”楊牧的《水之湄》的意境取自《蒹葭》是很明顯的。現代詩借古詩的題意或意象表達新觀念新情思是常見的,已爲廣大讀者所接受,因爲那種做法說明中國文化的伸延、接受和發展。《蒹葭》所表現的是靜態的思念,《水之湄》既是靜態的,又是動態;結尾處更充滿了騷動性的聲音和動作,但“我”依舊保持穩定的情緒,反襯了被等者在等者的心中的可信可敬的分量,儘管他(或她)不來,“我”的心始終平和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