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與現代的矛盾
——余光中《電話亭》

  不古典也不田園的一間小亭子
  時常,關我在那裏面
  一陣凄厲的高音
  電子琴那樣蹂躪那樣蹂躪我神經
  茫然握着聽筒,斷了
  一截斷了的臍帶握着
  要撥哪個號碼呢?
  撥通了又該找誰?

  不過想把自己撥出去
  撥出這匣子這電話亭
  撥出這匣子這城市
  撥出這些抽屜這些公寓撥出去
  撥通風的聲音
  撥通水的聲音
  撥通鳥的聲音
  和整座原始林均勻的鼾息
  現代詩用現代人的思維方式表現現代人的現代意識。現代意識隨着集中的工業生產而發展和變化,而工業都建基於大都會和城市,又爲大都市和城市帶來新的生活方式,但人的意識往往追趕不上工業生產的發展和變化,於是情緒的騷動因之而起;詩人比較敏感,情緒的騷動比常人強烈。余光中的《電話亭》就是表現了傳統意識與現代生活方式的矛盾。
  《電話亭》是作者早期(1961年)的作品。當時的他,已經在多個城市生活過,對於電話亭不能說陌生,但他的精神世界還保留着一片遼闊無垠的古典田園國土,這世界和現實社會無法調和,所以每當他“被關”在電話亭裡,就有“一陣凄厲的高音”,毫不留情的“那樣蹂躪那樣蹂躪我的神經”,使他“茫然”,不知所措,要撥什麼號碼?找誰?一時無法弄清楚——這是作者“茫然”的形象,是藝術的表現手法,天才與白痴,在藝術家的眼中並沒有分別。
  第二節,作者用四個“撥出”排比句表現傳統意識與現代生活方式的強烈衝突;他要“撥通風的聲音/撥通水的聲音/撥通鳥的聲音/和整座原始林均勻的鼾息”,突出了個人對古典的田園生活的向往。作者在電話亭裡的情緒變化雖屬短暫,但它卻說明一個永恆的眞理:中國的知識分子受禪學與老莊思想的影響是十分深刻的,人生觀是入世的卻又是出世的。
  《電話亭》的語言特點是不按照常規排列詞序和破壞詞性,例如“不古典”、“不田園”,古典和田園是名詞,名詞之上加上副詞“不”,如“不飛機”、“不輪船”,是說不通的,但作者在這裡就那麼運用了。又例如“一截斷了的臍帶握着”是不依照詞序排列的句子;詩的最後四句,都是非理性的句子,是不合邏輯的,但作者那麼寫,不但不別扭,反而加強了語氣,產生無窮的張力。须知道,詩的語言與散文語言是有區別的,詩與日常用語更是互相徑庭的。把散文句子寫進詩或把日常用語寫進詩都不是好詩。余光中駕馭文字的能耐一向爲有識之士所讚賞,在《電話亭》之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在這方面的造詣的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