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經》禪義點滴

一、南、北禪宗的分歧


  這十年來,讀了一點佛學書籍,似乎懂了一些甚麼,但又不能具體說出所懂的是甚麼,人好像走進森林,但見樹木,不知森林。後來從練氣功之中,領會到坐禪的好處,於是又讀了一些關於禪的書。說禪的書,不看尤可,一看就糊塗。近日,反覆讀六祖《壇經》,悟出一點道理,現在不怕淺薄,簡記一點心得於後。
  禪,即“禪那”,是梵語Dhyana的音譯,有止觀不二或定慧不二的意思。星雲大師說禪“是無言的境界”(山東方佛學院·《印行六祖壇經注釋序》,下同),是語言文字不能表達的一種精神狀態,它無處不在,“揚眉瞬目,搬柴運水,又無非禪機。”
  中國禪宗,從達摩、慧可、僧璨、道信以至弘忍,共五祖,一脈相承,雖滲和着一定的中國文化血緣,但在法統上,其本質還是印度禪的翻版。到了六祖惠能,他總結了經驗,奠定了以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禪宗,從此出現了北宗禪和南宗禪對峙的局面。北宗禪以神秀爲首,南宗禪以六祖爲首,兩宗都根據如來藏佛性學說,一致認爲,人人都有妄念、煩惱,清淨佛性常爲其覆蔽,因此必須通過修行,去除妄念塵垢,發現佛性,覺悟成佛。但兩宗在如何去除煩惱,如何修行的問題上,有着根本的分歧。神秀在他的《觀心論》中,把心與身、內與外、淨與染等視爲相對的兩個方面,並把心、內、淨置於主導地位,認爲通過攝心、觀心,“絕三毒心,永使消亡,閉六賊門,不令侵擾”,最後達到解脫。這是一種強調修行的禪,其偈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抹,莫使惹塵埃。”
  六祖從般若的觀點指出,神秀的禪法仍然執着名相,並非徹底。六祖否認客觀世界存在差別,不承認“拂塵”(斷惡去染)的必要性;他一方面否定神秀傳統方式的坐禪,認爲“見本性不亂爲禪”,這樣的禪,不拘於外在功夫和形式,而在內心的體會;他又把整個修行程序都歸結於“頓悟”。所謂“頓悟”,指無須準備,不用積累而突然達到佛的精神境界,“一念若悟,即衆生佛。”其偈是其精神的結晶:“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六祖不識字。《壇經》是他在韶州大梵寺受戒後的說法語錄,由法海和尚執筆,原本已失傳,至今發現的版本有十多個,較有代表性的是敦煌本、惠昕本、契嵩本和宗寶本。敦煌本有明顯的增刪,但比較眞寶可靠,爲歷來學者所珍視。星雲大師說:“在禪宗的典籍中,六祖《壇經》被視爲一部無上的寶典”,指的是敦煌本;著名學者錢穆認爲《壇經》是探索中國文化的必讀典籍之一,可見《壇經》的重要性,而南宗禪後來在全國範圍取代了北宗禪是理所當然的了。

二、頓悟、自性和心


  中國文化,是道、釋、儒三者精髓的結合,既互相補充,又互相制衡,不斷變化,不斷發展。道與釋,去掉其宗教成分,自成哲理。由陶淵明、王維、蘇軾、龔自珍以至蘇曼殊、李叔同,都尊釋奉佛,是中國文化使然。以禪喻詩,是嚴羽論詩的重要手段,他說:“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滄浪詩話·詩辨》),蘇軾有詩云:“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跋李端叔詩卷》),戴復古詩云:“欲參詩律似參禪,妙趣不由文字傳”(《論詩七絕》)。
  所說的妙悟正是六祖所倡導的“頓悟”,“妙處不由文字傳”是禪學要義“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演繹。整部《壇經》,闡述學禪者不要滯留於文字的意義,不要執着於事物的形相(表面現象和它們留在腦海中的表象),而要徹底體認自身的絕對心性爲宗旨。
  《壇經》分五十七節,那是日本學者鈴木大拙在一九三四年後校訂敦煌本時,根據內容劃分的,可以綜合爲五部分:第一部分(第一節),敘述六祖在韶州大梵寺說法的盛況。第二部分(第二節至第十二節),六祖自述身世,求法因緣,得法經過和南返經過。六祖賣柴時,“見一客誦經”,他“一聞經語,心即開悟”。向客問明學經由來,安置了老母之後,直奔黃梅參禮五祖。六祖“頓悟”禪機,成爲他日後立論的基礎。六祖說法,開宗明義指出:“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菩提梵語Bodhi,指能覺法性的智慧,也就是正覺無相的眞智;自性,指不改變不生不滅的天性;佛陀,梵語Buddha,指正覺遍知,大覺大悟的人。
  還沒有眞正接觸佛學眞義之時,總覺得佛充滿宗教的神秘色彩,滿天神佛,又被喻爲迷信舉動或婦孺所爲。但當我們掌握正確佛義,而且明白任何人達到“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便可以“但用此心,直了成佛”,佛不但毫不神秘,更不屬迷信,而是“揚眉瞬目,搬柴運水,又無非禪機”了。
  佛學強調自性,而且認爲“心即佛”。自性,上邊已有解釋。至於心,在中國文化觀念上,不單指心臟,它的含義包括思想、道德、本質等等精神方面的境界,而且是最高的境界。在物,心則指事物發展變化的關鍵、樞機或運作、演變的規律。當一個人進入精神的最高境界,不爲外物的任何表面現象或它們留在腦海中的表象所困擾,他可以憑個人的智慧和本能理解一切,那就是佛的境界。
  佛學“不立文字”,說明它的多義性;六祖倡導“頓悟”,肯定人的主觀能動性;他雖說人可以“直了成佛”,但又指出:“不識本心,學法無益”,正是矛盾統一律的道理。

三、“相”在禪理中的意義


  怎樣可以“直了成佛”?心、性、相三者在禪學之中,成爲修行者受考驗的主要課題,因此,奉佛者都虔誠或善於對心、性、相的把持、化轉和提升。
  神秀的偈,肯定了樹、台、拂拭、塵埃的存在和作用,句句見相,五祖見了認爲:“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了不可得。”因爲禪家認爲自性是無相的,一落有相,即已離了自性,所以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神秀的偈,其實是離了禪義。《心經》記載,觀自在(世音)菩薩在行深般若波羅密時,照見五蘊皆空。所謂五蘊,指的是色(現象)、受(感覺)、思(思想)、行(活動)和識(意識)。這五蘊,只有第一種是物質世界的反映,其他四種是心靈世界所經營,所以概括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後人把它演繹,萬物的本體謂之空,一切現象謂之色。
  我們看見一棵樹,第一個因素是有樹的存在(色),第二有光的照射(受),第三有正常的視力(識),缺一不可。但當人進入禪境而存在於自性本體的“空”時,樹、光、視力等“相”(色)也隨之而進入無,是謂無相。神秀肯定了相,故被五祖認爲“入門未得”。六祖的偈,句句否定相,“本來無一物,是觀自在“五蘊皆空”禪義的觀照,在否定相的同時又肯定了禪的眞諦,可見六祖的般若智慧符合禪理。
  《壇經》第十二節記載風動幡的經典性故事。廣州法性寺前杵上掛着幡,風吹幡動,一僧說風動,一僧說幡動,兩僧因此爭議不休。六祖見了說:“不是風動,不是幡,是你們兩人的心動。”這個故事,我看了幾種解釋,都不很滿意,有的畫蛇添足說:假如兩者心不動,則風不動,幡不動。這個故事,其實屬於相的問題,兩個僧人重視相,離了自性,所議論“皆是虛妄”是也。
  禪不是科學,許多道理都不立文字,即使見諸文字,如青原惟禪師所說:“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既參禪後,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可是禪悟之後眞能得個休息時,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這三種境界,不懂禪理者,無法接受;但它正說明了“相”與禪的意義。
  六祖從求法至得法,“頓悟”禪機之處多回。南歸之後,爲了逃避神秀一伙和惡人的追殺,混跡獵人羣中達十五年之久。試想六祖以不殺生之德與以殺生爲業之衆爲伍,而且偷偷守網放生、“隨宜說法”,寄青菜煮於肉鍋,“但吃肉邊菜”,這種委曲求存、守戒不懈地宏掦佛法的機智和毅力,是何等不凡!六祖出身貧苦,個子矮小,皮膚黝黑,又是文盲,被看作是“獦獠”(南蠻),靠“頓悟”成佛,充滿人性。這與其他宗教的教主,不是“天父之子”就是“眞神之子”,有本質的不同。

四、“直了成佛”與彼岸


  《壇經》第三部分(十三節至卅三節),記錄六祖在大梵寺說法的內容,是《壇經》的精髓所在,它反映了六神的禪學主要精神。
  人爲什麼可以“直了成佛”呢?那是由於“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而“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智者樂於修行,便可成佛。六祖的見解,和《華嚴經》說的“無一衆生而不具有如來智慧”完全一致。禪宗認爲佛由心生,是與生俱來的,所謂“般若非心外生”就是,但由於人有太多妄念、執着和痴迷,掩閉了佛性,以致煩惱頻生,必須勤修摩訶般若波羅密多,擺脫一切,通入無念、無住、無相之境,求得解脫。
  摩訶,梵語Maha,即大;般若波羅密多Prajñãpãramitã,意是智慧;波羅密多,即到達彼岸。學禪,就是要獲得能到達彼岸的智慧。這種修行,必須“口念心行,心口相應,本性是佛,離性無佛”,強調自性與心與佛的統一。至於摩訶指的大,不是大小的大,而指菩提心量廣大,好像太空一樣無邊際,可以容納一切,但又空無一物。禪理指出:人的自性是“妙眞如性”,本來就是摩訶的空。
  世界包羅萬有,但世界又是空的。只有空才顯得出它的大,才可以容納一切。人的心要空,才可以洞察一切,才可以擺脫一切“相”的干擾。但六祖隨即指出:“莫聞我說空即着空!”他反對空心靜坐的修行方式,他認爲執着空是錯誤。他說的空,是指可以容納山川、星辰、大地、溪間、叢林、善法、惡法的妙性眞空;人心能這樣的空,才可以擁有到達彼岸的智慧。
  彼岸是甚麼?有人說是佛境。有彼岸必有此岸,此岸又是甚麼呢?那往往因人而異,政客、軍人、學者、商家、工人、農民、盜匪、賭徒、妓女、神棍、巫婆的此岸各不相同,有幸有不幸。假如彼岸是極樂世界,沒有誰不去。
  由此岸到彼岸,需要渡海。這個海,可能風平浪靜,可能漣漪燦爛,可能輕波蕩漾,可能風急浪高,可能波濤澎湃雷電交加,風雲險惡。
  由富豪至乞丐,由國家元首至販夫走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彼岸,誰都不能不渡海而去。要怎樣才能在渡海時不慌張,不煩惱,心安理得地凌波而去呢?禪理指明靠的是智慧,“常行智慧,即是行般若。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這是說,憑菩提智慧和眞如的心、自性,而且又要以“空”觀照彼岸,“般若無形相,智慧心即是”,般若無形相,彼岸也無形相,可達不可達,不必痴迷妄想和執着,這是“心外無境,境外無心;心境無二,更無掛礙”的禪理。

五、無念無相無住


  禪宗有大小二乘,歷數千年,經典著作浩瀚如海,擁有萬法,使善信皈依有據。對於佛法,六祖認爲有法即無法,無法即有法,他說:“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又說:“萬法本自人興。”是強調以人爲本的禪宗思想,但關鍵在於自心,所以說:“萬法盡在自心。”全不把法放在人之上,這與其他宗教把其經典論著視爲至高無上、神聖不可侵犯又是本質的不同。
  心、佛、衆生在禪宗的概念裡,三位一體,就是沒有神,更沒有什麼天父、眞主。禪宗反覆的強調衆生即佛。佛即衆生;所不同的是悟者爲佛,迷者爲衆生。人的本性本來無染,假如不信自心,不悟本性,心外根本無佛可尋。六祖說:“若起邪迷,妄想顛倒,外善雖有教授,救不可得!”這是說,佛來自菩提自性和般若智慧,即佛由心生。不是可以向身外求得;人假如不克服邪迷,妄想多,即使讀萬卷佛經,得高人教授,還是無可救藥,絕不能“直了成佛”。六祖不明確否定神的存在,但他的話已足以說明人是否可成佛的主宰者不是神,而是人本身的菩提本性和般若智慧,這又是任何一種宗教所無的教義。
  六祖再三提醒參禪者必須無念。什麽是無念呢?六祖說:“知見一切法,心不染着,是爲無念。”所謂心不染着,就是心不爲任何外物所動和牽制。無念的目的在於使到本心無塵無染;其功夫在於本心不爲個人的見、聞、嗅、味、觸、覺所干擾,即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凈,使本心“來去自由,通用無滯”,以便“見諸佛境界”。
  六祖的“無相”之說,前文已談過。《壇經》第三十三節,有著名的《無相頌》。這篇《頌》要人注意“心通見性”,不要在“相”上摸索,即不要在表面現象或在感知帶來的表象上思考,要置得失榮辱於度外,以佛心待人待己,是爲“心通見性”。《頌》指出:“欲得見眞道,行正即是道。”而且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又一次強調人的因素。六祖既主張人不應爲世事所迷感,但又指出人世間存在的實質意義,這是十分辯證的。佛並非在虛無縹緲間,而存在於人世間;菩提亦在現實中,人只要通性悟,便可以追求得到,但又不能執着非追求得到不可。
  《壇經》的基本思想是頓悟定慧,以無念爲宗、無相爲體、無住(不執着)爲本,提倡直覺能力的自然發揮,簡化修行成佛的順序和步驟,以般若智慧悟見自心佛性,頓入佛境。在六祖的思想中,自性佛性、般若之智、菩提之覺是三而一,一而三的概念,而且都是衆生所有,本來具足,若是剎那見得,便可以“直了成佛”。

六、直覺的作用


  《壇經》的第四部分(卅四至五十四節)、最後部分(五十五節至五十七節)是附屬部分,前者記載六祖答弟子們所問以及其遺囑,後者乃法海講述六祖圓寂後《壇經》禪道的傳繼情況以及他對六祖的禮讚。這兩部分,暫不討論。
  對禪義的理解,全憑直覺,是非常個人的,我個人的體會是像讀現代詩和寫現代詩。我在四十年代末期從外文接觸現代詩,但說不上喜歡它,現在則以寫現代詩爲主。我小時曾多次跟隨母親在佛寺齋堂渡宿,但受先父影響,始終是一個無神論者。我曾在印支幾個佛國中闖蕩,歷盡坎坷,精神力量是無神論。但當無神論的殿堂在我的心靈中倒塌之後,我有許多個晚上躺在九龍城碼頭一側的海心廟前的木櫈上思考人生。四周的空靜,使東方之珠的夜景變成一無所有,它與我的“曾經擁有”以至當時的“一無所有”成爲一種觀照。
  環境的空靜是一種妙境,內心的空靜更屬絕妙。我因此讀佛學書籍。禪理教人憑智慧到達彼岸,六祖強調“頓悟”,我生性愚鈍,十年於茲,還是無法豁然開通心竅,徹悟禪機。月前到了粵北南華寺,見了六祖眞身,雖然在黃昏的有限光線下驚鴻一瞥,但耳聞不如目見而引起的內心感覺很難說得出。回程時候,有個朋友說:“全車何以陶里不作聲?”我的“相”居然被人發覺。
  凡人都有自戀症,卻又無時無刻不受煩惱和憂慮所困擾,加上生、老、病、死的折磨和威脅,於是視人世如苦海。禪理(特別是《壇經》)重視人的內心和本性的改造,強調它們穩定和平衡的重要,再三指出禪在人世間,“人在橋上過,水在橋下流”是禪理。十分簡單;又指出“佛即心,心即佛”,強調人的作用,所以佛並不神秘,而且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六祖的《壇經》並沒有提倡多神論,俗人這裡拜那裡拜,不符合禪義,那是受了道家思想影響的結果。
  有人說,佛學把宇宙看作是靜止的,那是武斷。六祖推崇的《金剛經》最後一偈說:“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說明了宇宙的變是一種規律(法);人可以由此岸到彼岸,可以“直了成佛”,都是變;這些變,是禪理原則性的理論。
  禪理之所以受到種種誤解,原因甚多,它的“不立文字”是原因之一,即使立了文字,由於文字技巧成問題或故弄玄虛,致使讀者難以接受,而不求甚解者,昧於迷信鬼神之道而信奉了它。禪理受誤解的另一個因素,那就對智慧、彼岸、菩提、佛等概念,沒法作出使人信服的解釋,只憑個人直覺去理解,所以最爲唯物主義者詬病。不過,釋與道、儒的精髓結合,使中華文化延綿數千年,生命力強勁,這一點道理,任何無神論者都不能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