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以前的小說名篇

一  《山海經》和《穆天子傳》


  小說這個字眼,最早出現於莊子《外物篇》:“飾小說以干縣令”,最早運用小說這個字眼作爲一種文體的統稱的是桓譚的《新論》:“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班固《漢書·藝文誌》認爲: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
  魯迅認爲古人小說是“託人者似子而淺薄,記事者似史而謬者也。”對中國小說的起源,學者未有定論,一說由神話傳說開始,一說由史傳文學開始,又有一說是由方士故事開始;前兩者的對象是人,後者則神仙鬼怪。有心研究者,可以讀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顧頡剛的《秦漢方士與儒生》和王瑤的《中古文學論集》等等。
  外國小說,先有長篇,後有短篇。中國小說剛剛與之相反,先有短篇,後有長篇。它的最新形式並不集中,而散見於先秦百家的著作或神話傳說之中,略具小說規模的是《山海經》。
  《山海經》比較集中的描寫海內外古怪的故事,也反映了一定的歷史事實和地方掌故,是經過戰國及兩漢時期統治者或文人不斷豐富或刪改而成的,例如西王母的記載: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崙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大荒西經》)
  這西王母人面獸貌,是可怕的怪物。但到了《漢武帝內傳》,西王母被描寫成“乘紫雲之輦,駕九色斑龍”,“眼青綾之袿,容眸流盼,神姿清發”,而且“天姿掩藹,容顏絕世,眞美人也”,她變成人見人愛的仙姑美女了。
  晉咸寧五年,汲縣人盜掘魏襄王冢,得《穆天子傳》,其中也談及西王母,但不敘諸異相,其狀已頗近於人王。這種根據作者意向而描寫筆下人物的手法,就是小說的創作手法了。不過,嚴格說來,《山海經》和《穆天子傳》祇可能說是小說的材料,還不能作爲小說,因爲它們都祇具備簡單的故事情節和人物,還缺乏作爲小說所應具有的全面因素,例如深刻的人物性格刻劃、環境的襯托、現實面貌的概括和豐富的想像力等等。
  漢代的小說,篇目很多,可是到了梁代,祇存《青史子》一卷,到隋代連這一卷也佚了。現存的漢代小說,如託名東方朔的《神異經》、《十洲記》,託名班固的《漢武帝故事》、《漢武帝內傳》,託名郭憲的《洞冥記》,託名劉歆的《西京雜記》諸書,據學者考究,大都是魏晉文人所作。
  魏晉時代的小說,多以寫神仙和鬼怪爲主,或出自文人,或出自教徒,無不以豐富的想像力,把神話傳說材料加以美化,使之生動活躍。《漢武帝內傳》是魏晉小說中較好的一篇,它已經脫離了所謂“叢殘小話”的形式,用想像力把漢武帝從初生到崩葬的過程虛擬成故事,組織爲一個長篇。其中描寫西王母下凡一段,文字美麗,描寫細緻,開後代小說的先聲。值得法意的是除了文字技巧之外,便是原屬人獸合一的西王母,一到當代人筆下,使成爲有文化的雍容華貴的絕代仙女,表現了魏晉文學的玄想精神。

二  《搜神記》和《世説新語》


  魏晉小說,除了神仙,寫鬼怪的尤多,例如《列異傳》、《法苑珠林》、《太平御覽》等都是敘述鬼怪故事。不過,著名的是干寶所寫的《搜神記》二十卷,影響深遠,後來文人繼續發展談論鬼怪,從此兩來,一直到清代的《聊齋》,可說是集鬼怪故事的大成了。
  《搜神記》雖多屬鬼怪故事,但有部分作品是通過鬼怪題材,反映了封建社會人民對於統治者的反抗情緒和對於幸福生活的追求。如《韓憑夫婦》、《李寄》、《干將莫邪》等篇,是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的。再如《十洲記》、《神異經》、《洞冥記》和張華的《博物誌》、陶淵明的《搜神後記》、荀氏的《靈鬼志》、祖冲之的《述異記》等等,其基本精神還是離不了記敘怪異之事物。
  到了南北朝,小說有了明顯的進步。當時士大夫繼承並發展了兩晉的清談風尚和宗教色彩,正始年代之玄言和竹林的狂放成爲藝林所追懷和景仰。這種風氣影響所及,於是文人雅士,或記其言語,或述其行爲。叢殘小語,固無補於實用,於是軼事清言便成爲主體。當時佛教盛行,因果輪回之說,震駭人心,於是作品以此爲題材的有王琰的《冥祥記》和顏之推的《冤魂誌》,堪稱代表作。
  最著名的是劉慶義所著的《世説新語》,全書三十八篇,由後漢至東漢,凡高士言行,名流談笑,集而录之,可說是集清談之大成,極爲藝林所珍視,書中雖屬散記,但內容豐富,廣泛地反映了士族階級的生活面貌,語言清俊簡麗,富於表現能力,三言兩語,便把人物的神貌刻劃出來,例如描寫劉伶嗜酒:
  劉伶病酒,渴酒,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惟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於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爲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醒。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食,隤然已醉矣。”(《任誕》)
  《世說新語》也揭露了上層統治階級生活的腐化和兇殘成性的行爲: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諧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於沈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卷下《汰侈篇》)
  膾炙人口的《管寧割席》故事和“廣陵散絕響”的嵆康被殺故事都出自《世說新語》,說明這本書的影響力是既廣且遠的。在《世說新語》之前,史載晉人的《語林》和郭澄之的《郭子》兩書有類似的內容,但書早亡,不可考。

三  《拾遺記》和《南柯太守傳》


  南北朝也有誌怪小說,以吳均的《續齊諧記》和王嘉的《拾遺記》爲代表。王嘉原爲東晉人,他的《拾遺記》爲梁代的蕭綺所刪補完成,所以也就作爲南北朝的作品了。《拾遺記》今存十五卷,古起庖犧,近迄東晉,遠至崑崙仙山,俱有記述。書中多言怪異,但極少輪回報應之說,並時敘述人事及社會生活,文筆亦清麗。這些作品,還不屬於小說,但已具雛形,值得重視。因爲由於這一類合雜錄與志怪二體而成的作品形成之後,才逐步發展成爲唐代的傳奇,再發展而成爲明清的小說,前後一脈相承。
  唐代小說,是在六朝志怪小說和中晚唐商業發達的社會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小說人物是多方面的,有新興知識分子,有官僚,有商人,有俠客和歌女妓女等。作品的傾向性,是對舊制度舊道德作了批判和反抗,對美好的生活,表示了渴望和追求;在創作方法上是,已初步達到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結合。
  初唐小說,以王度的《古鏡記》和無名氏的《白猿傳》最著名。《古鏡記》述一古鏡服妖制怪的種種故事,事跡荒誕,但佈局極佳。《白猿傳》作者失名,述梁將歐陽紇之妻,容貌絕美,爲白猿精奪去。歐陽紇聚衆入深山幽谷尋得之,妻已懷孕,後生一子,貌絕似猿。此子即後享盛名之歐陽詢。有云此乃歐陽詢之仇人故意中傷之作,但其文字在《古鏡記》之上。
  武后時,有張者撰《游仙窟》一卷,託言人神相戀,其實是寫妓女生活。文體華美並時雜淫褻語言,有人認爲此篇之作,影射了作者和武后的戀愛故事,但不可信。此書在中國已失傳,卻保存於日本,爲日本文學界愛讀的作品,近年已傳回中國,成爲一本通行的書。
  中晚唐期間,作家蔚起,盛極一時,是傳奇文學的黃金時期。根據傳奇的性質,可分爲諷刺小說、愛情小說、歷史小說和俠義小說幾種。現在分別簡介其代表作於後:
  諷刺小說,以沈既濟的《枕中記》和李公位的《南柯太守傳》爲代表。
  《枕中記》或題《呂翁》。述一落魄少年,於邯鄲道中之旅舍,遇一道士呂翁,自嘆其窮困之苦,呂翁送他一枕。少年遂入夢,先娶妻崔氏,貌美而賢,後又舉進士,做大官,破戎虜,位至宰相,封公拜爵,子孫滿堂,其婚親皆天下望族。後年老,以病終。至是少年欠伸而醒,見身仍在旅舍,主人蒸黍尚未熟。
  《南柯太守傳》述淳於棼因酒醉,二友人扶臥東廡下。淳於棼即入夢,登車入古槐樹之大穴,既而山川城郭,儼然在目,乃大槐安國也。既至,國王待之以厚禮,先嫁公主爲妻,後爲南柯太守三十年,政績斐然,人民立碑建祠紀念他,生得五男二女,生活幸福,地位顯赫。後因與外族交戰敗績,公主又死,因而失勢被送歸,乃醒……
  這兩篇小說,用意在說明封建社會富貴功名的無常,給沉迷功名利祿的人以強烈的諷刺。

四  《鶯鶯傳》和《虬髯客傳》


  愛情小說,以蔣防的《霍小玉傳》、白行簡《李娃傳》和元稹的《鶯鶯傳》爲代表。《霍小玉傳》寫詩人李益與名妓先合後絕的愛情悲劇。小玉原是衰敗貴族的愛女,淪爲歌妓,同李益有白首之盟。後李益取盧氏爲妻,小玉憂傷而死。情節簡單,但文字優美動人。《李娃傳》述某書生戀名妓李娃,花盡金錢而流落街頭爲歌童。父爲顯官,怒其有辱家門,鞭之幾死而棄路旁。李娃感其情,與之結合,鼓勵向上,得登科第,後來父子重逢,舉家團圓。此篇情節複雜,富戲劇性,佈局嚴謹,極合小說體裁,人物也刻劃得生動眞實。不過,最膾炙人口的還是元稹的《鶯鶯傳》。《鶯鶯傳》一名《會眞記》,寫張生和鶯鶯始亂終棄的故事,這故事在中國知識分子之中是盡人皆知的。
  唐代的愛情小說,多寫才子和妓女的悲歡離合故事,這是與唐代的商業發達、國際貿易頻繁有關的。小說內容,並非全出於文人的想像,是具有一定的現實基礎和歷史條件的。
  歷史小說,著名的有郭湜的《高力士外傳》、姚汝能的《安祿山事跡》、陳鴻的《長恨歌傳》、吳兢的《開元昇平源》和無名氏的《李林甫外傳》。《長恨歌傳》敘述玉環入宮,祿山亂起,馬嵬坡之變以至道士求魂爲止。陳鴻還寫了《東城父老傳》,通過鬥雞童賈昌的一生歷史,反映玄宗的荒淫和天寶的亂象。作者從正面鋪寫貴妃以顏色得寵,賈昌以鬥雞承歡,從側面揭露當時政治的黑暗,手法極之成熟。其他各篇,都根據一定史寶,鋪排情節並加以藝術渲染,使歷史人物活現於文字之中。
  俠義小說,唐代中葉以後,藩鎮爭霸十分嚴重,私蓄游俠武士以仇殺異己之風成行,如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的被刺,開成三年宰相李石被殺,前者出於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所遣,後者爲宦官仇士良所謀,這都是正史所記載的兩例。中唐的游俠武士的行爲近似歐洲中古時期的騎士,不過唐代俠義小說的俠士大都有特異技能,諸如騰雲駕霧和神刀怪劍一類的描寫,那是繼承魏晉神仙鬼怪小說而來的了。著名的俠義小說有許堯佐的《柳氏傳》、李公佐的《謝小娥傳》、薛調的《無雙傳》、裴铏的《崑崙奴傳》、《聶隱娘傳》、袁郊的《紅線傳》、杜光庭的《虬髯客傳》等等,都是晚唐極具影響力的作品。俠義小說之中,以杜光庭的《虬髯客傳》的藝術成就最高。作品的時代背景雖說是隋代,但其社會基礎其實是晚唐。作品以當時盛行的俠士爲題材,反映晚唐社會混亂,羣衆夢想出現新英雄人物的心理。全篇佈局和情節剪裁都遠勝以前各類小說手法;而對於人物性格的刻劃更有進一步的成功,小說主人翁紅拂、李靖和虬髯三人,都被寫得栩栩如生,加上事體變化莫測,波濤起伏,更能引人入勝。至此,唐人可說是把小說帶到一個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