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曹操的形象簡論《三國演義》的人物刻劃

  小說《三國演義》中的曹操和歷史人物曹操並不一樣。後者是眞有其人其事的被記載在歷史裡;前者雖然從後者而來,但是經過藝術加工的小說人物形象,這形象“三分眞實,七分虛構”,鮮明生動的“活”在讀者的腦海之中,歷久不衰。曹操的形象和劉備、孫權、諸葛亮、周瑜等小說人物形象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形象,在特定的社會條件底下,有普遍意義。
  《三國演義》是以描寫戰爭爲主的歷史長篇小說,因此小說人物離不開戰爭。曹操在《三國演義》之中,是一個重要角色,他經歷的大大小小戰役,一時難以數計;他的戰爭行爲很具典型性。
  《三國演義》的主要人物的戰爭行爲可以概括爲三個方式或過程;一是力勝,以猛將強兵擊潰對方;二是智取,使用計謀制服對方;三是戰略部署,從戰役的整體佈置軍力物力,兼顧及地理條件、氣候變化和羣衆情緒等等,有計劃地殲滅對方。這三個方式或過程,在《三國演義》的大部分戰後都被運用到。
  曹操的戰爭行爲,也是他運用“演義”的戰爭方式,最典型的是他和馬超的潼關大戰。
  曹擇殺馬騰,引起馬騰之子馬超起西涼兵攻取長安。曹操統率大軍直奔潼關,誰知潼關被馬超佔了。曹操以於禁、張郃等猛將出擊,準備力勝,不料都不是馬超敵手,敗下陣來,馬超乘勝殺入軍中來捉曹操;曹操匆忙逃跑,割須棄袍,狼狽不堪,幸得曹洪趕來,及時救了他一命。曹操回寨,檢點兵馬,聽到馬超又添了二萬羌人部落的生力軍來助戰,不但不擔憂,反而高興起來。三日後,細作報說馬超又添兵馬,曹操於是在帳中設宴作賀。事後,曹操作如下的部署:一、教徐晃引精兵四千和朱靈秘密去河西,埋伏於山谷之中,等曹操渡河北時同時出擊馬超;二、教曹洪在蒲阪津安排船筏備用;三、曹仁領兵守寨;四、曹操領兵渡渭河。
  曹操渡河時,與馬超發生遭遇戰,大敗,幸得大將許褚力保而脫險。跟着就發生“許褚裸衣鬥馬超”的著名情節。經過幾次較量說明了曹操不能以力取勝馬超,於是採取離間計,使馬超不信任手下名將韓遂以致要殺掉他,引起內哄,衆叛親離,馬超的力量因此被瓦解。對於這場戰役,曹操分析:
  “初賊守潼關,若吾初到,便取河東,賊必以各寨分守諸渡口,則河西不可渡矣。故吾盛兵皆聚於潼關前,使賊盡南守,而河西不準備,故徐晃、朱靈得渡也。吾然後引兵北渡,連車樹棚爲甬道,築冰城,欲賊知吾弱,以驕其心,使不準備。吾乃巧用反間,畜士卒之力,一旦擊破之……”(《三國演義》第五十九回)
  力勝、智取和戰略部署,在曹操戰勝馬超的整個過程中交替出現,充分的表現了曹操的詭計多端和複雜的性格。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曹操後來的一番說話,因爲通過小說人物的說話而塑造人物形象,是《三國演義》的主要手段,曹操“煮酒論英雄”是其中的精彩片段之一:
  ……玄德曰:“淮南袁術,兵糧足備,可爲英雄?”曹笑曰:“冡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紹,四世三公,門多故吏,今虎踞冀北之地,部下能事者極多,可爲英雄?”操笑曰:“袁紹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
  見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名稱八俊,威鎮九州——劉景升可爲英雄?”操曰:“劉表虛名無實,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血氣方剛,江東領袖——孫伯符季玉,可爲英雄乎?”操曰:“劉璋雖系宗室,乃守戶之犬耳,何足爲英雄!”玄德曰:“如張繡、張魯、韓遂等輩皆何爲?”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掛齒!……”又說:“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第二十一回)
  言爲心聲,所謂心,在特定的範疇,可說是思想和性格的內蘊,作家常常運用這一手段進行塑造人物形象。作者通過曹操的對白揭露他睥睨羣雄,要“吞吐天地”獨攬統治大權的內心世界;這內心世界和他的平董卓,殺呂布,滅袁紹,破馬超,敗張魯,掃蕩中原,統一北方的政治鬥爭和軍事鬥爭的行動相一致,使他的形象更豐滿突出。
  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許邵語)。漢末,羣雄並起,社會分化,經濟、政治和軍事的矛盾錯綜複雜,領有一定統治權位的官僚地主多有謀略霸奪天下,曹操是其中之一。他本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軍事家和詩人,但由於封建思想根深蒂固,以劉備(有皇室血統)爲正統“仁者”,小說於是出現“擁劉反曹”的思想主流,歷史上狡猾、奸詐、陰險、狠毒等等非“仁者”的所爲都集於曹操一身,曹操從此便“非歷史”地成爲絶代的奸雄了。
  《三國演義》經常有曹操殺人的描寫。第四回寫他謀殺董卓失敗,由陳宮領他逃亡,夜宿陳宮結義兄弟呂伯奢的家裡。呂伯奢家人準備晚餐期間,曹操聽到莊後有磨刀聲,心中起懷疑,便去偷聽。聽到有話說:“縛而殺之,何如?”曹操以爲自己將被殺害,於是與陳宮“拔劍直入,不問男女,皆殺之,一連殺死八口”。走到廚房,見縛的是一頭豬,分明殺錯了人,急忙離開。路上,見買酒回來的呂伯奢,敷衍了幾句,走了;但忽然轉回來,又把呂伯奢殺了,只怕他報官……陳宮對他說:“知而故殺,大不義也!”操曰:“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這樣一寫,曹操的奸險相便躍然紙上。
  曹操的奸狡陰險性格,在第十七回又作一大暴露:
  ……管糧官任峻部下倉官王垕入稟曹操:“兵多糧少,當如之何?”操曰:“可將小斛散之,權且救一時之急。”垕曰:“兵士倘怨,如何?”操曰:“吾自有策。”
  垕依命,以小斛分散。操暗使人各寨探聽無不嗟怨,皆言丞相欺衆。操乃密召王垕入曰:“吾欲問汝借一物,以壓衆心,汝必勿吝。”垕曰:“丞相欲用何物?”操曰:“欲借汝頭示衆耳。”垕大驚曰:“某實無罪,!”操曰:“吾爾知汝無罪,但不殺汝,軍必亂矣。汝死後,汝妻子吾自養之,汝勿慮也。”垕欲再言時,操早呼刀斧手推出門外,一刀斬訖,懸頭高竿,出榜曉示曰:“王垕故行小斛,盜竊官糧,謹按軍法。”於是衆怨始解。
  爲了保護自己,借故殺人,曹操十分心狠手辣。他懷恨董國舅謀殺他,殺掉國舅之後,又殺掉已懷孕五個月的董貴妃。一代名醫華佗也難免死於他的手下。曹操一時衝動,濫殺無辜,時有發生,當他在長江橫槊賦詩時,一個部下說了一句使他感到逆耳的話,給一槊砸死;至於禰衡,就被他假手劉表殺掉。
  曹操的另一面性格卻體恤士卒,愛才惜將。打敗袁紹之後,軍中搜到“諸人與紹暗通之書”,有人建議,“可逐一點對姓名,收而殺之”,曹操卻說:“當紹之強,孤爾不能自保,況他人乎?”教人把書燒掉,不復追究。操有兩愛將:典韋和郭嘉。典韋與曹操的一個孩子同地陣亡,曹操一次行軍經過那裡,只顧拜祭典韋,忘了孩子;郭嘉陣亡,曹操哭得極傷心。曹操籠絡關羽,“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馬提金、下馬提銀”;送銀袍,贈良駒,關懷備至;關羽過五關斬六將,曹操還是一而再的飛騎傳令放行;陳琳曾爲袁紹作討曹操檄,“辱及祖、父”,但曹操“憐其才而赦之”。他明知劉備是未來的勁敵,但考慮到“不可因殺一人而失天下心”,保他做豫州牧。
  《三國演義》通過多角度、多場景以及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戰爭關係去塑造曹操的形象,使之豐滿生動。
  《三國演義》是我國第一部長篇小說,故事架構來源於民間傳說和宋元話本,有一定的歷史根據,只是經過作者羅貫中“加推演而作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謂“推演而作”就是只取一點歷史根據,作者便隨意點染,鋪排成章,因此就產生了小說中的曹操和他的歷史眞面目並不一樣,這在藝術創作上是被允許的。但在《三國演義》中的某些人物,由於作者基於某種封建意識(如擁劉反曹)的驅使而過分點染,以致破壞他們的形象的眞實感和完整性,出現“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僞,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國小說史略》)的現象。
  《三國演義》塑造人物形象的第二個缺點是公式化和臉譜化。不論曹操、劉備或孫權遇到不利,必然“大驚”遇到得意必然“大喜”抵觸情緒,必然“大怒”。張飛出陣,必然“倒豎虎鬚,圓睜環眼”,關羽迎敵,必然大喊:“關雲長在此”,如此等等。
  第三個缺點,是缺乏對小說人物作深刻的心理描寫,而所有主要人物的心理變化(即使有),都是直線發展的,絕少或沒有因爲客觀條件的轉變而引起內心的曲線、多線的不平衡發展。這和後來的《水滸傳》相比,在刻劃人物性格上有很大的差異。後者刻劃林冲,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心理狀態和行爲表現,賦人以立體感;而《三國演義》人物,都是平面的刻劃。
  《三國演義》有所謂“三絕”的,就是關羽義絕,諸葛亮智絕,曹操奸絕。這原是褒語,但從另一角度看,這“三絕”又是作者把小說人物形象塑造成絕對化和模式化的最好說明。現實世界裡的人,他的思想感情和性格行爲,往往都因客觀環境的轉變而有不同程度的變化,這是一種規律。小說是一種文學現象,也是一種社會現象,以反映人的生活及其意識形態爲主;而這種反映必須辯證地依照社會的和人的發展變化而進行的。《三國演義》塑造人物形象,讓其僵化於某一種模式,這不能不算是在這方面的最大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