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一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是李煜的不朽詩句。這詩句和“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等名句“串燒”地被抄進粵曲《鳳閣恩仇未了情》,此曲瘋狂地隨着卡拉OK進入港澳各家各戶。於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就婦孺能唱,人人耳熟能詳。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應怎樣解釋才恰當?婦孺肯定無從解說,一般人也難說出其所以,對它未有深究的語文老師,恐怕也要躊躇的。詞學家俞平伯對這詩句再三推敲之後,作出四種解釋:(一)春去了!天上?人間?哪裡去了?(二)春歸了!天上啊!人間呀!(三)春歸去也。昔日天上,而今人間矣!(四)流水落花春去也”,離別之容易如此;“天上人間”相見之難如彼。這四種解釋,第一種至三種可說是“言傳”,第四種屬於“意會”;結合上文(原作沒有下文)和全篇詩意,俞氏指出,只有第四種解釋貼切。
古典詩詞的多義性是相當普遍的,李商隱的《錦瑟》是典型之一、老杜《秋興》第三首中的“五陵衣馬自輕肥”,就有七義:(一)自己輕肥,(二)自炫輕肥,(三)輕視,(四)羨之,(五)慨己之不遇,(六)慨少年之誤國,(七)慨少年之不念故;有人認爲七義可以並;朱自清指出:“……看來以同學的得意反襯自己的迂拙來。”
一詩多義,或一詩存在兩種相反的意義也屬常見。華南師範大學唐宋文學教授陳新璋說:“詩的客觀效果,存在着兩種截然相反的解釋都可以說得通的情況,即所謂‘形象大於思維。’(語文月刊·藝術情景的再現》一九八八年第八期)詩既然有兩種或多種不同甚至相反的解釋,那麼,怎樣才可以找出符合作者原意的解釋呢?初學者經常提出這樣的疑問。在一般情況下,掌握全詩意旨之後,詩句不難理解,比較難說清楚其所以的是含蓄得模稜兩可的詩句。對於這類句子,讀者大可以但求意會,不必窮究作者原意。要知道,詩人大多在激情衝擊之下,情緒在潛意識的制約之下超理智完成作品,詩句不受制於任何理念,所以不可以用理性邏輯分析。清代詞評家譚猷說:“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說明了作者的動機和讀者的理解存在客觀的距離。
我們不能不求甚解地讀詩,但由於我國文字是世界上最活潑又最具彈性的文字,詩人在創作時,可以顛倒錯綜地運用詞彙組合詩句,由於缺乏精密的語法,語言忽略邏輯性和思辨性,就出現詩句優美有餘而鮮明不足的現象,造成了解釋的困難。但古典詩詞章法嚴謹,精於煉字造句,每一個句子都是全篇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離開全詩而獨立地解釋句子,往往犯錯誤。台灣有個青年學者把《詩經·將仲子》“仲可懷也”英譯爲(Chung:I will ever hold you in my arms)(仲說:我永遠擁抱你於懷中),那就錯了。這句詩的原意應該是:仲子實在令人牽掛啊!
二
“仲可懷也”的詞彙組合方式,有法可依,有例可循,它與“頭可斷”、“血可流”同屬於動賓結構,只是動詞和賓語之間加一“可”字,兩者易位罷了。那一位青年學者之所以犯錯,在於望文生義,草率翻譯,其咎不在於詩句。
王安石《殘菊詩》寫:“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折得一枝還好在,可憐公子惜花心。”歐陽修嘲笑他:“秋英不比春花落,爲報詩人仔細吟。”王安石聽了,說:“是豈不知《楚辭》‘夕餐菊之落英’?歐九不學之過也。”歐陽修在這裡確是有不仔細推敲便草率評詩的過失了。
錯評詩章的另一個原因是缺乏知人論世的知識。紀盷是受過傳統訓練的學者,但他評楊誠齋的《過楊子江》一詩,就犯了這種過失。楊詩寫:“只有清霜凍太空,更無半點荻花風。天開雲霧東南碧,日射波濤上下紅。千載英雄鴻去外,六朝形勝當朝中。攜瓶自汲江中水,要試煎茶第一功。”紀盷批評“功”字韻“押得勉強”,因“汲水煎茶”並無“功”可言;並且說,該詩“出乎稍率”云云。其實,這首詩是楊誠齋在秘書監任上寫的。楊於南宋光宗紀熙改元的第一年奉命接北使過長江,而北使過江後必上金山玉塔亭烹茶歇息覽景。楊誠齋此詩明明是借古吊今,“千古英雄”指的是岳、韓等抗金名將;“六朝形勝”借喻“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小朝廷;末兩句是對歷史和自己的反諷,絕不是“汲水煎茶”一類“閑事”的記述。
對歷史或人物反諷的詩章,文字往往極其含蓄,內涵不裸露,讀者“捉錯用神”,就領會不到其韻味而產生與作品原義風馬牛不相及的意見。杜牧的《赤壁》寫:“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那是對英雄壯志難酬、人事變幻和盛衰嬗遞的感慨,表現了作者不平凡的藝術概括手段。但宋人許顗《彥周詩話》批評:“社稷存亡,生靈塗炭都不問,只恐被捉了二喬,可見措大不識好惡。”此評可說淺薄而粗暴,所以《四庫提要》提出:“不知大喬乃孫策婦,小喬爲周瑜婦,二人入魏,即吳亡可知。此詩不欲質言,故變其詞耳。”
詩是感性藝術。詩人通過自己的感覺或感觸表現(並非反映)事物,其工具是簡潔精煉的語言。所以,當代學者吳世昌說:“一個作家不會把所有的話都說完,尤其是詩人,他只能提出幾個要點,其餘的部分要靠讀者去想象、配合、組織。”(《文史知識·論詩詞須有想象力》一九八三年第八期)。讀詩詞而沒有想象力,沒法讀懂詩詞的眞義已是普通常識了。
三
古人必須有讀詩的知識才可以讀懂古詩,同樣道理,現代人必須有讀現代詩的知識才可以讀懂現代詩。但是,偏偏有人強調一看就懂,念來琅琅上口的詩才算好詩;有人說:好詩既要得到羣衆拍手,還要得到專家點頭。假如要羣衆拍手,我想,兒歌“月光光,照地塘,年卅晚,摘檳榔……”這一類可吟可唱的調兒,一定獲得喝彩;但“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這一類好句子,讓只有小學程度的羣衆再三讀了,不一定領略到個中韻味,難以鼓掌了。
“走羣衆路線”的鑒賞者、批評者和“專家”愛抬出白居易:諾!他的詩,婦孺可誦,羣衆拍手!
我們沒有不肯定白居易的成就,但不妨讀一讀錢鐘書在《談藝錄》中對白居易的評價:
“香山才情映古今,然詞沓意盡,調俗氣靡,於詩家遠微深厚之境有間未達。其寫懷學淵明之閒適,則一高玄,一瑣直,形而見絀矣。其寫實比少陵之眞質,則一沉摯,一鋪張,沉而自下矣。”
由此可見,寫詩而追求婦孺可誦,羣衆拍手,必然導致詞沓意盡,調俗氣靡,缺乏遠微深厚,犯含蓄精煉之大忌,乃詩之墮落,提到高層次與高明者比,則自顯其瑣直、鋪張之敝病,難不形而見絀、況而自下了。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多義而難解,可會意而不可言傳,這是詩人追求的最終技巧。
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