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是風
    ——詩人何達    (一九八三年五月)

(一)風


  我叫你給我一個名字
  你説:風

  立刻我好像聽到
  風的呼嘯
    捲起了雪
  又從頭上砍下來
  ——何達:《風》第一、二節
  說起何達,就覺得風的存在。
  說起何達,就覺得風在吹。這風,有時輕輕,有時強勁;這風,可以使人心曠神怡,有時,卻好比萬馬奔騰。這風,是詩;我說的是何達的詩。
  何達的《風》寫於一九四三年,到現在已經四十年。四十年前,何達很年輕。一個年輕人寫出這樣令人詠唱不倦的名篇,並不多見吧?
  這是我個人的想法。
  當我的《〈風〉試析》在澳門日報副刊发表後,一個青年朋友拿一本檯灣出版的書給我看。那是詩人兼詩評家羅青的著作,裡面評論何達的《風》,第一段這樣寫:
  “這首《風》是驚人的,尤其是語言與內容的配合,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衡量,仍是一流的佳構。”
  我介紹何達,雖受澳門中華教育會所托,但恐怕難免受吹捧拍托之譏。羅青不認識何達,竟冒政治風險,在“一本無名雜誌中”發現何達而評論他的詩。他寫的那一段話,應該是客觀的,他是華盛頓大學文學碩士,對詩的評論,應該是有份量的。
  接觸何達的詩,就覺得風在吹。這風,清新和暢,強勁有力,使人在大時代裡清醒。

(二)詩,屬於社會


  接觸何達的詩,就接觸到大時代的脈搏。
  抗日戰爭時候,何達是西南聯大的學生,思想上受到救亡運動的影響,學術上受到聞一多、朱自清等大師的感染,他執起詩這個武器參加戰鬥行列。
  他的詩,貼在牆報上,激勵校園裡無數無邪的心。
  他的詩,引起老師朱自清的注意和欣賞。
  朱老師收集他的詩,給他編個詩集,並自寫了序《今天的詩》,說他的詩是“新詩裡的新詩”。一代文豪對一個大學生的詩作出這樣的舉動,在中國文學史上,也許是第一次吧?在四十年後看何達的詩的成就,我們不得不佩服朱自清先生的眼光。
  聞一多先生說:“我們用生命去寫詩”,何達實踐了。何達的詩,充滿生命力。
  何達有自己的見解。他說:“詩,一方面是屬於你的。是你的創作……然而另一方面,詩又是屬於社會的。有一些詩,被社會所接受了,成爲社會的一種需要。”
  何達的詩之所以充滿生命力,就由於它是屬於社會的,屬於時代的。
  中國最有份量的文藝評論《新文學論叢》一九八一年第四期刊登陳良運《今日的詩》,評論了何達的詩。他說:“從四十年代開始直到今天,何達從不避忌作‘時代精神’的號筒”,並且列例了詩例。
  對於詩,何達做到理論與實踐一致:反映大時代動向,反映社會(羣衆)心聲。
  在四十年代,他的《過昭平》、《桂林》等,是震撼人心的抗日激情詩篇;他的《無題》卻是一面旗幟。他寫:

  對於這個時代
  我
  是一個“人證”
  我的詩
  是“證”
  在
  爲生存而奮鬥的人們的面前
  我
  火一樣地
  公開了自己

  在五十年代,中國大地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何達描寫這個年代:“天是藍的。地是綠的。空氣是清新的。人羣是愉快的。腦子是清醒的。肌肉是靈活的。工作是勤奮的。生命是有意義的。”因爲:

  戰爭的瘡疤,一寸一寸地修補起來了!
  幾千年的罪惡,一刀一刀地刮乾淨了!
  在五十年代,何達的詩,常常出現工廠的形象。他說:“多少顆火熱的心,都渴望着能夠像工廠一樣建設自己的國家,創造大衆的幸福。”
  而何達的心,“跟這些火熱的心,是相通的。”
  何達的心在祖國,但腦子裡又懷念在戰鬥中的各國人民。他說:“我每天清晨洗臉,好像臉盆裡,就是尼羅河的水……我的心,掛念着蘇彝士的烽火。我也掛念着阿爾及利亞的村莊,我也掛念着三比西河的波浪。”
  爲了戰鬥中的非洲,何達寫了好些動人的詩,並且願意“能用非洲文字來寫”;“能用非洲的言語喊叫”。
  於是,何達在夜裡學習非洲的歷史和地理。
  在六十年代,美國在越南進行歷史上最野蠻的戰爭,何達關懷山水與我國相連的越南土地。他的《越南少女》,對戰鬥中的越南兄弟姊妹付出了眞情,詩中的越南少女,其形象十分眞實:
  …………
  你靜靜地
  用侵略者的外衣
  仔細地抹拭着
  那長長的炮彈
  使它光潔
  使它一塵不染

  你咀角帶着笑意
  你輕輕地哼着歌曲
  …………

  越南少女的行動,爲了粉碎美國的侵略,她的樂觀使她更豐滿可愛。
  何達的《Cowboy》,有短詩三首:《月落》、《金屬》和《照片》,是投向美國侵略者的匕首。請讀《月落》:
  月落
  在斷垣之下
  Cowboy
  枕着荒村的冷
  夢魂
  逡巡在湄公河畔
  今夜
  將飛過萬尺高空
  化做
  一紙報喪的信

  那是多麼動人的詩啊!不論是反侵者或是侵略者,讀了這首詩,對於這個時代的悲劇,都要掩書嘆息的。

(三)健步不息


  何達,熱愛生活,健步不息,把自己看作一個長跑者。
  何達成長在四十年代,開始寫詩在四十年代。他的詩,“爲了抗戰,必須明朗”;而且當時,“至少,明朗是主流。”
  他批判晦澀、使人讀不懂的詩。
  對於寫詩,何達一貫有明確的態度。他說:“我覺得寫詩,並不是一件甚麼了不起的事情。”因此,在香港的三十多年寫作生涯中,他不固定用一個筆名寫詩。在六十年代,他在文藝刊物《文藝世紀》上發表詩作,用了十多個筆名,寫出好幾種完全不同風格的詩。這種才華,或可稱是奇跡;而他的不謀名,在香港也屬少見。他在這時期的詩作,後來結集爲《洛美十友詩選》。
  何達這個名字是他最初寫詩時用的,七十年代恢復用這個名字,由尹肇池編了《何達詩選》。
  在七十年代,何達的主要作品,大多發表於《海洋文藝》月刊。他越寫越波瀾壯闊,這是非常難得,非常重要的。我說的難得,是由於眼見有些作家,“巔峰狀態”的時間保持不久,寫了一段時間,“江郎才盡”,不得不轉變風格,或另闢蹊徑以求出路,何達並不這樣。我說的重要,是何達的成就,有時代意義,是屬於國家的。
  一九八一年,何達受到邀請,到國內旅行講學,一住十多個月,這是他受到重視的結果。
  他的足跡來到故鄉福建,來到中國的心臟北京,來到烏魯木齊和遙遠的邊疆。
  他到處朗誦自己的詩。他到處獲得熱烈的掌聲。
  在北京的春節,他爲一萬聽衆朗誦他的《長跑者之歌》,得到滿堂的喝彩聲。鄧穎超副委員長受了感動,要他抄一份送給她。
  在其他地方,何達朗誦他的詩《懷念》,使聽衆想起周總理,有人低泣。
  北京人民出版社爲何達出版詩集《長跑者之歌》。北京語言學院出版《中國文學家辭典》,以相當篇幅記錄何達生平,並對他的詩作了評介。這評介,不把何達看作一般作家。
  踏入八十年代,何達年近七十,他的精神依然非常旺盛。他體能裡的熱,幾乎是一團難以理解的火。他終年穿着短袖襯衣和短西褲,北京的冰雪,冷不倒他。那一年冬天,他短衣短褲走進北京人民大會堂,驚動了國家領導人,問他是否沒有帶來了寒衣……。
  在美國的雪地裡,何達還是短衣短褲的。
  何達的傳奇式不畏寒消息傳到長沙,三十多歲的張慰尊學了何達的榜樣,加強體育鍛煉,結果可以在冬天裡穿夏天衣服而不怕冷。當地人稱他爲“火娃”,體育記者把他當作是有“人體特殊功能”的人去訪問。
  於是,何達的名字去到長沙,深入長沙。

(四)國外反應


  羅青在評介何達的詩時說:“在內容上有眞摯感人的深情,本土性非常強烈,外來的影響已經吸收消化。”
  這一段話,最矚目的是“本土性”,而且是達到“非常強烈”的程度。羅青的話,說對了。
  台灣人說的文學的本土性,就是作品裡表現的鄉土氣息,鄉土觀念和民族風格等等,骨子裡就是愛國精神。
  一個愛國精神不強烈的作家,他作品裡的“本土性”必然低而弱。
  何達的詩,表露的愛國熱忱是炙人的。在參加國際活動時候,他的“熱”更炙人。一九七九年,何達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時,當地華僑日報有如下的報道:
  “這次何達是應愛我華(即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研習之邀請……這段期間,他不亢不卑地把具有民族風格的中國文學、新詩介紹給研習小組中其他各國的作家。”
  在何達身上,有強烈的民族尊嚴;這尊嚴,建立在他的深厚的詩的基礎上。說通俗的就是:他“有料”,所以能夠在外國人前面,自豪地站出來,衛護了民族尊嚴!
  在何達心裡,有對朋友的溫暖感情,這感情十分美麗。
  作家聶華苓是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組織者之一,對於何達在愛荷華的活動,有以下的敘述:
  從此以後,不論甚麼時候,不論甚麼事,只要有人提起何達,歐比(非洲詩人)就說:“Beautiful”。有人問何達的詩如何,歐比說:“Beautiful”。有人問何達是個甚麼樣的中國人,歐比說:“Beautiful”。有人說何達不論冷熱總是穿着短褲短袖汗衫,歐比說:“Beautiful”。……
  何達的形象,在外國朋友的心裡,是那麼的美麗。
  何達的朗誦天才,撼動了外國朋友。聶華苓寫:
  何達的朗誦把在座的每個人的心都抓住了。我們的情緒跟着他的詩波動。
  當何達朗誦他的詩《家信》時,聶華苓寫:“我的妹妹躲在屋角哭起來。”聶華苓的丈夫,美國詩人安格爾說:“這是一首好詩。”當何達朗誦過《長跑者之歌》時,每個人都“啊”了一聲。有些人定定地坐在地板上。而學過中文,到過中國的女教授海福勒坐在地板上,仰望着何達,微笑着。聶華苓說:“她這一刻實在很美麗。”安格爾說:“她好像在戀愛——戀愛中國。”
  我們完全需要這樣的中國詩人:他的詩朗誦起來,叫所有的人都戀愛中國。

(五)詩是生命 風是名字


  何達的生命,充滿了詩。或者說,詩是何達的生命。他寫:
  詩是我的笑語
  也是我的宣言

  詩是我的地圖
  也是我的時間

  我眼中的樹是詩之樹
  我腳下的路是詩之路
  過橋的時候橋就是我的詩
  過橋的時候詩也在橋下流過

  何達就要七十歲了,每天寫兩首詩,發表在兩份報紙的副刊上。何達把詩與生命並列,但不把詩看作最高貴。他說:
  喜歡寫詩的,那就寫詩吧,但若能寫些散文,或小說那就更好。可千萬不要以爲寫詩高於一切。
  有些人把詩人捧成天上的星辰,高人幾等,把詩當作甚麽“文學的最高形式”,那都是頭腦發燒,神志不清的結果。
  何達的細胞,沒有趾高氣揚的。他的感情,千絲萬縷,都聯繫人生世上。他對人生抱着積極的態度,把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和熾熱的感情昇華爲美麗的語言,寫成美麗的詩篇,表達自己與大時代共呼吸的願望,傾訴自己對祖國的深情。
  何達的深情是一陣陣滲入肺腑的和風。何達的名字就是這風。讀他的詩,這風就從四面八方吹過來,教你心曠神怡。有時,這風捲起一個季節的雪,從頭上砍下來,叫你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