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要純,要美”——論汪浩瀚的詩

(一)讀詩如吃豆腐


  從香港文藝雜誌讀到汪浩瀚的詩作,那是六十年代中期的事。當時,我在湄公河東岸炮火紛飛的幾個城市中流浪;十年後來到東望洋山下,繆司把我和他繫在一起。我驚訝他有一個“金牌侍應”的雅號,原來他不是從事文化工作,而是從舊式茶樓的堂倌做到新式餐館的部長,八十年代是大酒店經理,九十年代他又經營着菜館、餅家、地產數種行業,已是中產階級的“新秀”。
  但是,他愛詩的心海並未退潮,而且正在高漲。
  汪浩瀚時有妙語。他說:“讀詩如吃豆腐,首先看來舒服(有誰看豆腐不舒服的?);其次咀嚼柔軟嫩滑(感性強);其三有豆的香味(有味可尋);其四有營養(有理念)。
  汪浩瀚有極強的記憶力,談笑之間,唐詩宋詞,隨口運用,縱橫捭闔,聽者折服。他寫的詩,即使十年前之作,依然能背誦如新作。問他受誰的影響而寫詩的,他說舊詩受到乃父的影響,新詩則從讀文學雜誌引起興趣而寫,後來是受何達的影響,他毫不含糊地說:“我的詩是喝何達的奶長大的。”這比起模仿他人風格卻又自炫絶無師承的詩人來說,汪浩瀚是正直得多了。
  汪浩瀚坦率地說,他從來沒有完整地钻研過任何一種新詩理論,他不深究這個主義那個主義。他認爲不管甚麼主義,凡是詩,每一行都是詩句,不能夾雜散文;太多散文句子,不是好詩。他寫詩,講究遣詞造句,講究節奏抑揚,講究意境空靈,講究濃淡相宜等等,手法脫胎換骨於古典詩。但假如說他的詩屬於新古典主義,卻又與西方文藝批評所說的新古典主義有根本的不同。其實,汪浩瀚只不過有意繼承“五四”時期的新格律體寫法,企圖把它伸延,並把它扭轉成爲自己的東西。
  汪浩瀚寫詩的日子,算起來已經有二十多年,但作品不多,對於這一點,記得韓牧曾對我說:“論才華,汪浩瀚比我強,可惜他少寫。”作爲汪、韓忘年交的江思揚也曾向我作過類似的表示。汪浩瀚沒有保存自己作品的習慣,反而韓牧、江思揚和黃曉峰等友人分頭保存了一些。由韓牧收集到的發表於台灣《亞洲華文作家雜誌·澳門新詩專輯》第十八期之中;江思揚收集到的收在五月詩社出版的《五月詩侶》之中;黃曉峰收集到的收在花城出版社的《神往·澳門現代抒情詩選》之中。他的新作,散見於《澳門日報》副刊和《澳門筆滙》、《澳門現代詩刊》等書報刊物之上。

(二)從基礎美學論汪浩瀚的詩


  我曾經寫過一則題爲《踏雨而來的朦朧》的簡評,發表於《澳門現代詩刊》第二期,從現代詩的角度來討論汪浩瀚的詩的朦朧美,並闡述了現代詩的某些表現手法。該文的對象只在《燈影,那淡黃的》一詩,那是汪浩瀚在初期摸索之中偶而爲之的一首,也是具有現代詩手法的唯一作品,除此之外,他的作品大部份屬於傳統新詩的格律體。
  由於追求格律,汪浩瀚在創作手法上講究語言美和意境美,所以黃曉峰說他是“獨自在追求一種內在韻律的音樂化形式和情感表達的詩意語言”(《澳門現代詩刊》第二期《從圓椎鏡看汪浩瀚》)。這是詩歌的音律問題,在舊詩創作上是一個關鍵性問題,朱光潛說:“用美學術語來說,音律是一種制造‘距離’的工具,把平凡粗陋的東西提高到理想世界。”(《詩論》第五章《詩的音律本身價值》),可見音律的重要。
  既愛新詩又懂舊詩體制的人,很容易被汪浩瀚的詩所吸引,它的魅力在於音樂美和意境美。因此,本文試圖從美學的基本原理來討論汪浩瀚的詩。
  怎樣才算美?柏拉圖說:“美即完善。”他認爲:任何物的外形結構符合它同類的模樣,完整無缺,就是美。鮑姆嘉迪發展了柏拉圖的說法,在《美學》第一章裏說:“感性認識的完善就是美。”他認爲,鑒賞者通過感性認識對象完善,就產生美感。黑格爾在《美學》中指出:“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他認爲,凡是符合美的東西,其感性強烈,其內在又存在理念的強烈。我們覺得黑格爾爲美所下的定義較具體而完整的。
  綜合這三位大師的論點,美必須有三個基本條件:一、有適合本身的外型結構;二、感性完善;三、存在理念。這三個條件不一定可以作爲鑒定一切詩的美的準則,但用它們作爲基本論點來討論汪浩瀚的詩,總比漫無標準的來得有邏輯性吧?
  汪浩瀚寫的都是抒情詩,有的則在抒情之中隱藏着不着意的敘事,手法高雅,極堪咀嚼,《短調》就是其中的一首:

  仲夏的風似你的手溫柔
  仲夏的風似你氣息芬芳
  木屐聲聲踏過青石板路
  小鎮 矮檐 和斑駁的門牆
  鬢髮裏 一排白素的白蘭花
  似曾相識的是你的笑靨
  在溪邊我吸飽滿腹清涼
  牛背上我吹響一笛晚風
  墟市盛着一籃夏的倒影
  夕陽撿去你臉上的清露
  釀夢的季節 夢成如蝶變
  我夢中的你美麗如當年

  古詩有所謂詩眼的。在《短調》之中,汪浩瀚有意無意的運用了這種手法。當我們讀到“夢成如蝶變”這一句,才恍然領悟到詩人要表達的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它就成爲詩眼。
  《短調》有整齊的外型結構,以排比句開始,以氣派領先。南方仲夏,氣候燠熱難受,詩人把仲夏的熏風比喻“你”,詩一展開就突出了“你”結人愉快的感覺,再通過手的“溫柔”和氣息的“芬芳”,以感覺和嗅覺結合的和諧帶出了美感。
  《短調》有明確的時空感,“仲夏”是季節,第十一句的“夕陽”點出了時間在黃昏:“小鎮”和“矮檐”(小屋)交代了地點。第三句“木屐聲聲踏過青石板路”,非常美妙,它的張力突破了時空交錯感的制約,既寫出了詩人與“你”相敘時的靜(環境的靜和內心的靜),又帶讀者回到穿木屐走路的往日溫馨日子。人生聚散,一種氣味,一陣聲響,都能引起遐思萬里的。
  除了聲,色在詩中同樣可以引起美感。學者黃永武說:“如果色彩的調合與色彩的秩序,能符合色彩原則,那麼所引起的色彩感覺一定格外靈動,所造成的氣氛就非常美。”(《詩與美·詩的色彩設計》)《短調》中的“青石板路”、“斑駁的門牆”和“白蘭花”出現青、斑駁和白三種色彩,不是作者的刻意安排,而是一種無意識的顯現。青和白是冷色調,象徵平靜和諧,它們與整首詩的氣氛是協調的,門牆的斑駁可能是一種寫實,但不能說與詩人當時的複雜情緒無關,因爲斑駁是複雜或不安的象徵,當我們讀到詩眼“夢成如蝶變”,就會感覺到詩人內心的騷動。偶爾的重逢,一刻相聚又分手,所以出現“墟市盛着一籃夏的倒影/夕陽撿去你臉上的清露”的場面。最是難堪相逢又別離,伊人咫尺天涯!
  “釀夢的季節”,有詩人含蓄的感喟,回應前邊的“似曾相識的是你的笑靨”。在笑靨的大特寫之中,詩的畫面用蒙太奇的手法展現往日的情景:“在溪邊我吸飽滿腹清涼/牛背上我吹響一笛晚風”的怡靜和諧生活。正因此,我們明白鬢髮裏插着一排(不是一朵)白蘭花,提着籃子的不是別人,而是一位鄉村姑娘,一位使人傾慕的鄉村姑娘。
  詩人愛鄉村姑娘是詩人浪漫蒂克生命的一部份,剎那成永恆,所以“我夢中的你美麗如當年”,審美主體對審美客體的美感效應恰似“桃花依舊笑春風”那麼的美妙。古今中外藝術家對剎那美感的捕捉而創作,其藝術品成爲不朽者,爲數不少呢。汪的《短調》對剎那美感的捕捉,有長期的情感基礎,所以格外動人。
  汪浩瀚堅持新詩的格律化,形式嚴謹,結構緊密,一環扣一環,少見鬆散,《短調》是典型之一。感性強烈是《短調》的第二個特點,除了使感覺、視覺、聽覺起“通感”作用之外,還使聲、色感情化起來;強烈的感性突出了強烈的理念,那就是純眞無邪的愛。
  一切藝術的素材都來自生活,所以美學家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美是生活。”他分析過後說:“美是使我們想起人以及人類生活的那種生活。”他所說的生活,是經過淨化或提煉的生活。事實上,現實生活之於汪浩瀚,十分不協調,茶樓酒館生涯和他的性靈是矛盾的,他寫詩,完全爲求取心靈片刻的悠閑舒展,以美的形式創作詩,對自己的情緒作藝術化的調整,再提升到理念的和諧。

(三)古意中的空靈美


  作爲一個詩人,汪浩瀚有雙重性格。在生活本能上,他是一個商人,以現代人的意識和現代方式、方法處理生活,享受生活。但他的藝術性靈美的深層是屬於古典的,他的審美觀也是屬於古典的。他之所以堅持格律體的寫法,追求詩的整齊、均衡、節奏、和諧,而且使使詩中帶着古意,就是試圖從形式到內容都帶有古樸味兒的一種手段。
  我國四合院建築,舞蹈演出時主角居中,伴者環繞其外,其根源來自“天圓地方”的哲學觀;在美學上表現爲對稱平衡的和諧美。古典詩的美學原則與上述兩者基本一致。古詩句型整齊,看來拙重呆板,但嚴格的體制考驗了不少騷人墨客,得出“拙句不失大體”,“巧句最害正氣”的反輕巧淺薄結論,所以古典詩人都在“渾厚樸老”上做功夫,避免受到“味薄力單”的譏諷。
  汪浩瀚有很好的古典詩基礎,比較執着新詩的句型整齊,而且有意發展聞一多的新詩格律體,加一點古意,追求他認爲的空靈美。請讀他的《擺渡》:
  櫓聲吟哦曳着水的餘韻
  拋叮嚀一串給滿岸青山
  沿江是丹楓漁火的眼波
  尋覓着今宵暫寄的水驛

  窮盡處與水雲同住溫柔
  飄泊過幾許深深和淺淺
  載一程風雨 載一程烟波
  淡出淡入於歲月與江湖

  也載着別離 也載着歸期
  徘徊在漫漫的歸途前路
  圓得了別人的歸夢卻又
  把你的離愁 向遙遠擺渡
      ——《五月詩侶》
  《擺渡》的形式,每句十字,每節四句,有整齊均衡的美。詩的內容,古意盎然,“丹楓漁火”、“水驛”、“烟波”等名詞的使用是一;“與水雲同住溫柔”、“飄過幾許深深和淺淺”、“淡出淡入於歲月與江湖”等情意結,都十分古典。《擺渡》可說是以現代語言爲形式以古典意境爲內容的唯美之作;它有嚴謹的結構和震撼讀者心靈的藝術感染力。
  黑格爾在《美學》中說:“藝術品不僅是作爲感性的對象,只訴之於感性領會的,它一方面是感性,另一方面卻基本上是訴之於心靈的,心靈也受它感動,從它得到某種滿足。”(朱光潛《狂飆時代的美學。第四章·黑格爾》)
  《擺渡》可以使人的心靈得到甚麼滿足呢?那可要因欣賞者的人生經驗、文化水平、藝術傾向和當時際遇等的差異而產生不同的感受,所得的結論不一定相同。詩人寫詩的目的在於表現自我的內心感受,不冀求讀者的完全“認同”,在詩中求“共識”是荒唐的。被認爲“經”的詩三百首,《論語陽貨》說它“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羣,可以怨”,現代詩表達現代人的複雜感情,詩的性質是興、是觀,是怨,決定於讀者的感受。現在姑不論讀者對《擺渡》的感受如何,但它的古意的美,相信讀者都有同感。
  汪浩瀚詩中的古意,多而美,例如“聽說洛陽花訊,傘傘團簇錦繡/一曲春風拂檻,來追雲想衣裳”和“壁上青丹,是嶺南的妙墨/案頭詩卷,是唐宋的遺音”(見《神往·牡丹》)對偶工整,意境不遜古人;青丹妙墨和詩卷清音,詩人勾起讀者民族的盛衰感,運用的是藝術美的手段。
  汪浩瀚的《落花》是另一種情懷的古意。詩前半部的氣魄與龔自珍的《西郊落花歌》有異曲同工之妙,結尾四行:“你我重逢,正時落花時節/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李龜年/雨後,酒樓下傳來賣花聲/人不見,綠蔭森森的庭院”(見《神往》)此種筆觸,城市詩人之中,汪浩瀚可謂獨具一格,美得醉人。他的詩中古意,經常在剎那間出現,又戛然而止:“只需一壺濁酒,一卷古籍/一陣綿綿雨或一撮星光/無邊的昏暗,無邊的良夜/妳殷勤爲我的小屋掌燈”(《五月詩侶·掌燈》)最後一句,“妳”突然出現,隨之收筆,畫龍點睛,妙在不言中。
  汪浩瀚偶有諷喻之作,詩中仍不忘其古意本色:“但我依然神往於四王山水/把卷長吟於林下塘邊老屋/二三子清溪濯足,載欣載奔/春寒時典衣買酒風流如昔/蠶紙背臨懷素帖和基本法/澳門也者,也無風雨也無晴……而我散發放舟怯見伶仃洋”(見《澳門筆滙》第二期《詩葉》)汪浩瀚的風流瀟灑,盡見於筆墨之間,把卷林下,濯足清流,典衣買酒,散發放舟,現代的詩人,古典的形象,唯其一人而已。

(四)理念的顯現


  詩人寫詩,不把理念裸露於詩句之中,絕大多數都“有意地混和朦朧,造成懸念的環境,誘發人們尋求答案的誘引力,從而勇敢地實行詩意的追逐”(謝冕《詩人的創作·語言篇·多義與象喻》)汪浩瀚的《擺渡》正是這樣的詩。詩人沒有把自己的理念寫出來,把它寫“實”,寫“死”,只以生動的、鮮明的形象引誘讀者跟隨詩人的想象魂遊太虛,從中獲得美感,再來思考理念的內容。
  在汪浩瀚現有的二十多首詩作之中,具有裸露性理念之作的,只有一首《銅馬像》。銅馬像位於葡京賭場之前,是葡萄牙殖民統治者在澳門的標誌。到了七十年代,它在汪浩瀚的眼中已是“不再像金屬,不再像銅”,那麼,像甚麼呢?詩人沒有回答,留下極大的空間,幾乎從一八四八年到一九七九年,讓讀者去想象去評說銅馬像之所“像”。這是詩的手法。詩只讓讀者感覺到一點甚麼,不是要讀者知道一點甚麼;詩的目的(假如有的話),是要讀者在感覺到一點甚麼之後去思考,直到理念的顯現。
  包括詩在內的藝術創作,總是寓無限於有限。詩人和藝術家總是把現實抽象起來,把自己的感性認識控制於特定的時空,把瞬息即逝的情緒塑造爲形象交給欣賞者去思考。

  即使前面的海面上
  有一條長橋,有一條路
  但你的心已不再跳動
  血不再流。你的呼吸
  連打一個噴嚏的力量也沒有
  你高舉的皮鞭
  怎麽也抽不到馬背上
  而你的馬,也僵硬成一個
  怎麽也躍不起的姿勢
  ——《神往·銅馬像》
  由於偏重理念,《銅馬像》的語言美和意境美不及汪浩瀚的其他作品。詩人詠物,即使面對實物,寫出來的已非該物的本來面目,它的形象或神韻,已是詩人經過內心觀照作用之後出現的,是詩人潛意識中的理念通過感性凝聚而成,用黑格爾的話說,是“理念的感性顯現”,《銅馬像》正屬於這一類作品。

(五)“詩要純,要美”


  寫詩的朋友,不少人從六、七十年代開始,“不甘落後”地從“五四”傳統技法轉向現代主義技法。汪浩瀚不反對也不理會別人走甚麼路子,一直堅持自己的格律體,而且不斷探索,對新詩的愛好和熱誠與日同增,當他遠赴海南島工作時,還經常來信鼓勵澳門的詩友別鬆懈了創作。但他自己,由於不輕易下筆,所以作品不多。他說:“詩要純,要美”,後期成爲他個人的創作圭臬奪,也成爲他在創作上的一種局限。
  汪浩瀚的詩,在澳門詩壇有其獨特的一面,由於作品少,而澳門詩壇的“新生代”大部份追隨現代主義表現手法,所以他的詩得不到後一輩的重視。不過,汪其人精明務實,處事機智冷靜,對五月詩社的決策和活動,是具有影響力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