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雨而來的朦朧
——談汪浩瀚的一首現代詩

  儘管汪浩瀚給我的印象是不很贊同現代詩的表現手法,但作爲現代人,特別是帶有濃厚詩人氣質的他,不能例外地“感染”到一定份量的現代藝術意識,這些意識不由自主地從他的作品中反映出來。

  天亮之前,踏雨而來
  像燈影,總是如此朦朧
  在風的緩流裡,那淡黃的
  像柳,在湖中
  一抹閃亮的星光
  ——(《五月詩侶》:汪浩瀚《燈影,那淡黃的》第一節)
  作者把“踏雨而來”的燈影、風、柳、湖、星光等意象揉合起來,疊加起來,使它們“總是如此朦朧”,滙合成一股“暖流”流進讀者的視覺,刺激讀者的感覺,教讀者感受到一股不可捉摸的朦朧情感的侵襲。
  讀者或許要問:誰踏雨而來?
  這一問帶出了邏輯上的理性問題。
  傳統的文論認爲,鑒賞、批評一篇作品,要探討作品裡的誰(包括作品中的主人公和作者)做(說)甚麼,怎樣做(說),其結局及因之而產生的社會效應,這過程包括對作者生平、作品時代背景和對作品主旨的掌握和了解,已成爲一種模式,它的目的在於社會功利而不是藝術本體。而讀者(包括鑒賞者和批評者)在老掉了牙的“文以載道”、“詩言志”的舊封建條框和受指定的文藝服務有對象性的新封建制約之下,都以主旨作爲作品被肯定或被否定的主要因素。
  可以說,傳統的文論忽視讀者的作用,而鑒賞者、批評者努力的目標在於理解作品,從爲作品作詮釋而成爲作品的附庸,不適合於研究現代文學,特別是現代詩。
  現代詩不好懂是事實。艾略特的《荒原》被視爲現代詩經典,但從它出現到現在,它始終是詩人和批評家的迷宮。不少人因此大嚷:寫這些叫人讀不懂的詩有甚麼意義呢?提到意義,又要像上文所說的“帶出了邏輯上的理性問題”。
  詩,是感性的東西,例如“白髮三千丈”、“楚腰纖細掌中輕”等等,哪有一點兒理性邏輯呢?但它們始終是詩中絕唱。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樂意聽到下面的話:
  “……刊中有些詩句隱晦難懂,爲甚麼寫人們看不懂的詩呢?是否今天看不懂明天看懂呢?或請幾位能看懂那些看不懂的專家,組織成詮釋小組,解釋一下,輔導讀者……”(譚任傑《神思萬里·遠接千載——讀<澳門現代詩刊〉》,見《澳門日報·鏡海》一九九一年第十一期)。
  所提的“爲甚麼寫人們看不懂的詩”是一個老問題,對此,北京大學中文系謝冕教授早在十年前有這樣的看法:“我們一時不習慣的東西,未必就是壞東西;我們讀得不很懂的詩,未必就是壞詩。我也是不贊成詩不讓人懂的,但我主張應當允許有一部份詩讓人讀不太懂。世界是多樣的,藝術世界更是複雜的。即使是不好的藝術,也應當允許探索,何況“古怪”不一定就不好。對於具有數千年歷史的舊詩,新詩就是“古怪”的;對於黃遵憲,胡適就是“古怪”的;對於郭沫若,李季就是“古怪”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原載一九八○年五月七日《光明日報》)
  謝教授的態度是客觀的,他的話有說服力。
  但是,還有第二個問題:誰來詮釋現代詩呢?可以回答:沒有。
  現代批評家在作者、作品和讀者三維之間,強調讀者的作用,徹底否定以作品做主要對象的批評方法,他們要做的是二度創作。所謂二度創作,就是“讀荷馬見出荷馬也不懂的東西(In Homer more than Homer Knew)(斯威特夫《詠詩》第一○三——一○四行)。
  根據斯威特夫的論點論汪浩瀚的作品,讀者不必關心汪是個怎樣的人,也不必問他爲啥寫《燈影,那淡黃的》,而努力發掘作品文字底下所蘊藏的連汪本人也不覺察的東西。

  攜夢而來,亦將攜夢而去
  來去是別離的哀傷,重聚的歡愉
  在夢季節,請珍惜夢的時光
  夢的樹,含漿的夢果
  ——(《燈影·那淡黃的》第四節)

  夢而可攜,而且有“夢季節”、“夢的光陰”、“夢的樹”和“含漿的夢果”,汪浩瀚十分會做夢!
  佛羅伊德說:“詩人都是做白日夢者。”一切的夢都有現實基礎,但夢是夢,不是現實。夢境荒誕離奇,不少詩來自夢境,但夢境不是詩。詩是一種語言藝術。黑格爾說:“藝術的最大本領是想象”詩人的想象力往往超越常人,否則他不可能成爲詩人。由於想象力豐富,詩人的夢境特別多,白天坐着走着都做夢,眼前的一切是夢境的一切。現代詩人的夢尤其超越一般詩人,這不是說他們有天賦的特異功能,而指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語言方式都不按常規進行,所以說:“邏輯和結構的‘紊亂’而呈現出無序性,與實際事物有意保持距離而呈現意向的含糊性,是現代詩的主要特徵。”(謝冕《詩人的創造》)
  現代詩人有不按常規的想象力,因此,讀現代詩不能光從文字表面理解詩要表現的是甚麼,而要從詩的表象領悟作者的意圖。惠能和尚的“菩提本無樹”四句詩,完全不符合理性邏輯,但深含禪機,現代詩的表現手法在某些方面與之接近。

  那半掩着,含黛的遠山
  搖曳着的是泌人的髮香
  嚼夢的脣處宛如一彎落月
  徘徊在夜的盡頭,飄向何方
  ——(《燈影·那淡黃的》第一節)
  詩中有想象,有比喻,有象徵,“含黛的遠山”、“泌人的髮香”、“嚼夢的脣處”,由景及人,人景跳躍地出現在一起,疊加在一起,是一種寫景懷人的情意結。這情意結的中心是人,此人可想不可近,可近不可親,可親不可得,可得不可有,所以“宛如一彎落月”,又不知“飄向何方。”那正是在燈影朦朧之中,作者潛意識閾內的秘奧。
  詩正如其他類型的文學作品,根源來自人類被抑壓的潛意識的轉化,這轉化有極大的隨意性,所出現的形象往往超越作者的思維,所以說“形象大於思維”。作者塑造了一個形象,每個鑒賞者有權根據自己的文化水平、生活經驗、藝術修養等等來認識作品,這認識是否符合作者的原意,那不重要;新批評所關注的是藝術本體,社會效應反而無關宏旨了。
  把情感原本地眞實地寫出來(情感根本不可能地眞實地寫),讓讀者一看就懂,那不是詩人的本分。讓人一看就懂,記述文一類體裁大可勝任其事,不必寫詩,寫詩只求眞實明白,那是詩的墮落。香山唱吟,婦孺可解,附會而已,“一枝梨花春帶雨”一句,要婦孺看懂並不容易。老杜“語不驚人死不休”,使之驚者,並非婦孺。
  雲亮後,一切將趨於平淡
  失去朦朧的神秘,失去光彩
  在雨聲中,我祈禱,向風祝福
  燈影,那淡黃的,踏雨而來……
  ——(《燈影,那淡黃的》最後一節)

  當“一切將趨於平淡”(包括一讀就懂的詩),失去朦朧的神秘,沒有人寫“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沒人寫“廉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沒人寫“星空,非常希臘”,沒人寫“戴孝的帆船/慢慢走過/展開了暗黃的屍布”,那麼,詩的世界難不“失去光彩”!
  我們和汪浩瀚同在雨中祈禱,向風祝福:
  “燈影,那淡黃的,踏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