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僞裝了的情感符號
寫詩三十年,第二次結集,心情和第一次十分相似,總是反覆自問,自己的作品有出版的價值和必要麼?就算這個問題留待批評家去肯定,但目睹當前港澳書店裏詩集叨陪末席的冷清景況,已足教我們寫詩的意興闌珊了。
現代工商業社會的物質文明已逼使精神文明的制作商品化了,人的閱讀興趣趨於功利,既講深廣,亦求精速,這都不是詩的功能所能及。因此,曾經吸引過人陶醉過人的講音節,講韻律、講意境的舊詩新詩也難免日漸失去魅力。
現代詩雖名現代,但現代人而懂現代詩的並不多。這由於現代詩是一門新學問,未經深究,就算擁有高等文化知識,對它還是無可奈何。台灣著名詩人紀弦說:“在今天,詩人是一種‘專家’,而詩的讀者也是一種‘專門’的意義上的讀者。”(《香港文學》一九九一年四月號)用這話來說明現代詩的奧妙最適當不過。
讀現代詩是一門現代學問。
要從現代詩之中理解某一種意義是吃力不討好的,比較可行的是從現代詩之中感覺一點甚麼;不過,最瀟灑的還是對現代詩一無所求,但一定要有所欲,情屬獨鐘,非接觸不可,深深投入,接受鍛煉,假以時日,你才有可能認識現代詩。
詩是記錄詩人的個人情感的文字,而且僅僅是記錄詩人某種獨特的,一去不復返的情感的文字,現代詩尤其如此。但是語言學家早已指出:文字作爲記錄事物的符號已經呈現其局限性;用這種符號來表現詩人的情感就更加顯出它的無能爲力。這是略具語言學常識的人所公認的事。
處於變化急劇,訊息萬緒的當代社會之中,比常人特別敏感的詩人,其情緒的動蕩不安尤其激烈,促使他們不滿足於傳統的表現方式,促使他們不願按照正常的思維程序和語言規範進行創作,於是作品中出現語言的無序性、事物的變形性、意象的反常性和題旨的含糊性。
現代詩人大都不按常規觀察事物和思考問題,在創作時,把正常的事物狀態和一般關係搞亂,使它們非系統化和非科學化起來,再按照詩人當時的情緒把它們表現出來,那已經不是事物的本來面目,而是變形的、拗曲的,甚至非驢非馬。
我就是這樣寫詩的,有現代手法,但嚴格說,我的詩不是現代詩;當然,也不是“五四”以後出現的所謂新詩或白話詩。
我寫的多是抒情詩,所抒的情都是經過變形拗曲的,有的情表面看來形似眞實,那是文字符號僞裝的結果。把它當眞,讀者必然受騙。當然,我是受到外物的刺激,產生了激情才寫詩的。凡有寫詩經驗的人都有個體會,當激情爆發之時寫下來的句子,只是一種發洩,甚或是口號,極不堪咀嚼。有鑒賞價值的詩,大都經過激情的沉澱和反饋,經過潛意識積澱,經驗的同化,經過藝術美感的升華等等作用之後,激情由文字僞裝爲形象出現。這麼一來,原來的激情已異化,而詩人原來的意圖經常因之走了樣。
儘管一首詩的誕生過程如此複雜,儘管情感縹緲如空中樓閣,但詩無可能脫離社會實質基礎。現代詩與一般文學的差異在於現代詩不以反映社會現實爲己任,它只記錄詩人的自我情感和自我性格;它不意圖讓讀者明白甚麼,卻讓讀者感覺到甚麼;它的另一個功能是使熟悉的東西陌生起來,讓讀者重新認識它。
以上所說,是我的寫詩經驗和態度。因此,讀我的詩需要一些思考,甚至是很費勁的思考;假如只相信我的文字表面的現象,就等於走進了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