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動的時空
陶里詩集《蹣跚》序

謝冕

  這是澳門的陶里,一位眞實而又眞誠的中國詩人。儘管他有過關於身世的自述:“我這個人,可以說是歸僑,也可以說不是;可以說是印支人,也可以說是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的人。”我和陶里先生至今未謀一面(雖然我們有過親切的通信),從資料介紹得知,他有一個不尋常的經歷:曾旅居中印半島從事華僑教育工作數十年;他的足跡遍及越南、柬埔寨、老撾和泰國;他持有香港居民身份證,卻居住和工作在澳門,等等。但讀了陶里的詩便知道,從文化背景和情感思維方式上看,他更是一位地道的中國詩人。只不過是,他的豐富閱歷和坎坷的人生旅途,更增添了其它中國詩人未有或少有的特點而已。
  陶浬寫各種各式的詩,從《歸人》一類的古典情調,到《魚》一類的現代風格,他都寫,他是一位擁有多種寫法的詩路廣泛的詩人,但本質上他是一位現代詩人,這不僅是由於他對現代詩的創造和批評有精到的見解,更重要的是他以豐碩的現代詩創作證實了這一點。
  他的《魚》應當說是不可解的。但我們若從《等待戈多》這部名劇加以聯想,就不難體會到那些顛三倒四的“我不吃魚”“貓不吃我”詞語所傳達的巨大荒誕感。《爸爸爸》與大陸韓少功小說同名,但較韓作更爲抽象,也更爲“紊亂”:從“最好去電腦裏染一場病毒”,“或者去薩達姆的歇斯底里的邊塞,享受攝氏四十八度的熱……”,從“長河流過”與“孩子尿了”的對接,詩人通過對熟知現象的變形和異常組接,讓我們體悟到現代社會非秩序的混亂和荒謬,以及它們無可希望(“爸爸爸”讓我們想起“罷罷罷”)。切除白內障有它的生活具體性,但《白夜》裏“香港歸香港醫學歸醫學”的聲中對人不過是漫長白夜之中的一具標本的發現,無疑最具現代色彩。
  這部詩集在現代詩的實踐中結出了碩重的果實。《時空交織》可以認爲是此中最有份量的詩篇:灰白的時光如大江滾滾流逝,綿亘萬古的動感造成意識的超越。讀着這樣的詩句,想到的是茫茫大荒,是宇宙空間的喧嘩和沉寂。透過那一孔隧道,以及隧道之外的隧道,那灰白色的光流和烟霧在急湧,震耳的轟鳴來自天外。一切的詞語在這種曠遠無垠面前都失去力量,我們震驚於那一聲巨大的爆炸

  是時光和地域交織的突破
    像一顆子彈穿射
    急行車的擋風屏
  被忽視的小黃點出現於上空
  是無暇顧及的日出日落
  是空靈地域的歲月痕跡

  陶里通過一幅抽象現代書造出的色彩的飛旋以及時空交織的靈撼,可說是達到了現代詩的至境。他的《蹣跚》是這方面的實績的顯示,也說明他對中國現代詩建設的貢獻。
  也許更爲重要的是,陶里把現代詩成熟的精神氣質和技藝創造性地融入中國傳統風格,從而造出了一種新型的中國現代詩。這些詩是詩集《蹣跚》中從數量和質量看都佔重要的地位。通過詩人宣佈那些“僞裝了的情感符號”的深層意蘊的發掘,從那些看來混亂的無序和變形的排列和組合的背後,我們無處不聽到這位受到東西方文化熏陶,以及有着豐富的人生經驗的詩人心靈撞擊的强大音響。
  在這一部份中,即使是講昔日的故事如《雲山遠眺》,那些現代意識的浸潤也體現了傳統和現代的奇妙縫合。“窗外寒雨一箋相思濕透”是充分的東方情調,緊接出現的“疾馳的青春遠去百合盡凋”,改變了傳統的徐緩節奏和寧靜狀態,詩行間充滿工業社會的動感。青春遠去和百合盡凋的對接所體現的巨大跨越,洋溢着充分的現代藝術精神。
  最動人還是縈繞在陶里詩中的那股屬於中國詩人的氣質和情懷。《蹣跚》無疑是這部詩集中最重要的一首詩。讀這首詩存在着困難。正如詩人說的“要從現代詩之中理解某一種意義是吃力不討好的……最瀟灑的還是對現代詩一無所求”。但我們積習不改,還是希望從這首被用作詩集名字的詩中得到會悟。
  《蹣跚》開始就說“我們本來就很童話”,又說,“不論晨昏踏出家門即成企鵝”。這裏的天眞稚拙暗示出寬厚的自嘲。企鵝的動作是可笑又可愛的,我們此刻看到的是它在“自書的”“錦繡河山”上蹣跚而行。不論那“自書”意味着甚麼,它的字行間有傳統色彩的悠悠白雲,以及與李白、李商隱有關的明月、流水、夕陽和敬亭山(儘管那山已被李白看厭)則是明確無誤的。而“很童話的我們”依舊蹣跚其間,這種蹣跚在别處和他人可能是一種寂寞的事業,而詩人則說:“我們卻苦苦戀唱紅豆生南國”。
  但願我們未曾誤讀,詩人在這裏自願擇取而又不免自嘲的蹣跚,是特定文化意識以及心靈皈依的展現:有一種相思的紅豆在這路的前方。儘管輪候一張船票要付出苦辛與堅忍,儘管水手失業,橋受水淹,“不再童話”的現實與心境仍不能排拒無望戀情的糾纏———那企鵝依然前行。陶里“僞裝了的情感符號”未能掩蓋那一縷爲精神故鄉而燃的心香。
  陶里這本詩集對他的詩歌創作來說是一塊新的里程碑。在這本詩集裏,他由於現代意識和現代技藝的引進和發揮,把《紫風書》那些傳統的命題更有效地向着深展推衍。他這個時期的詩作立志於展現繁複多彩的生命圖景。對於生存狀態的把握不是表層的,他更注重於涉及自身的心理、情感、文化因素的展示。
  豐富的人生閱歷——對不同人文環境和自然環境的熟諳,通過現代藝術的處理,交織成錯亂的、動感的和變異的關係。詩人重視的是此種“時空交織”造成的心靈世界的複雜性。這在他向我們展現的《生命的版圖》中有着高度繁複的呈現。諸多的人生閱歷,借助蒙太奇式的意象組接,交叉和疊化,得到密集的顯示。
  陶里通過創作實踐展現了寬廣的詩觀,他對中國古典詩藝精髓之深刻把握無可置疑,他把對於傳統詩意的感受和攫取以富有個性特色的方式加以表現,他能從一方貢硯放射出對中國古文化的遐想,顏風柳骨以及黃庭堅的縱橫恣肆疊成的風騷歲月。這樣酣暢的筆墨,詩集中比比皆是。但他不是沉溺於古典情趣的人,他更是一個能夠把對於傳統的文化景仰,以及對於現代文明後果的焦灼加以消融,從而傳達出一個有着複雜心態和特殊文化背景的詩人的內心風景。
  在一個嚴重年代的聖誕之夜的《聖誕紅》中,他目睹那艷紅的色澤變成暗紫,痛挽於八十年代的花一如七十年代那樣無可挽回的凋零。“當一種語言成爲一種不可拒的力量,就有風暴襲來”,詩句中凝聚了歷史的沉痛和感傷。在這個時期,他有一首又一首的“亂章”湧出,但不是那種筆走龍蛇的豪邁,歲月的消磨和社會的積重,使他的詩變成沉鬱起來。爲法蘭西革命二百周年而寫的《亂章》便是這類詩的代表。他以恍惚的心情注視屏幕,迷亂之中兩個國度疊加幻化,於是生發出“聖女貞德問吊於風波亭”的感慨。
  他依然咀嚼那枚苦澀的南國紅豆,支持那詩情的是一縷綿緲的故國之情,但悲風從中呼嘯而來——

  雨果從來都比屈子幸運百倍
  法蘭西共和的公民沒有
  流落異國的凄楚經驗他有屬於中國人的一份悲涼。
  這就是們我此刻認識的陶里。他是浪迹天涯的詩人,但他有一顆眞實而眞誠的心,他的心屬於深厚的黃土地。他的憧憬,他的驕傲和悲哀,都與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面的天空和花朵有關。陶里對於中國現代詩的貢獻,在於他以現代和古典融匯的方式,表達出時空錯動背景下一顆漂泊的歸心。此刻我們誦讀他的詩篇,我們感受到的正是這樣一顆熱烈而又充滿矛盾的心的跳動。
  一九九一年七月十日於北京暢春園

  ①《歸人》一詩後記。
  ②《僞裝了的情感符號》。